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一片降幡出石头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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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像朱元璋一样绝对出自底层的皇帝很少,连刘邦也比他略微“高贵”(当过亭长)。出身低贱的人,性格中难免有自卑而多疑的一面,坐了江山以后,因为当年一起打拼的兄弟,彼此知根知底,眼下虽位殊君臣,潜意识里还是对已有的地位和权力缺乏自信,而有的昔日弟兄也确实心怀叵测,自觉或者被逼策划起取而代之的阴谋,于是,“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君臣反目,必欲去之而后快——这就是滥杀功臣一类悲剧现象的心理渊源和发展逻辑。朱元璋正是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他曾对臣下标榜自己“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与卿等同心共济”。有一次,他把宋濂灌醉了,以致不能成步,按说这是君前失仪,可是他却很高兴,命侍臣齐唱《醉学士歌》,还说要“使后世知吾君臣同乐如此也”。可没过几年,宋濂的孙子被卷进了胡惟庸的“谋逆大案”,朱元璋竟要将他一并处死,马皇后念及宋濂教授太子和诸王的功劳出来讲人情,才改成流放,让老头死在了路上。这说明,有时候他也想做仁君,也向往君臣同乐、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可是转眼之间,他又感到有必要大肆杀人,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规模的杀戮臣下是从胡惟庸案开始的。胡惟庸一案杀了三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无疑都是冤死。胡原来是个小县令而已,投奔朱元璋较晚,但很受赏识,建国后当了右丞相,是李善长的副手,李善长因病退休,他接了左丞相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渐渐忘乎所以。他和朱元璋矛盾的公开化起源于一桩小事:“惟庸子驰马于市,坠死车下,惟庸杀挽车者,帝怒,惟庸请以金帛给其家,不许,惟庸惧,乃……谋起事。”胡惟庸的行为当然是枉法,但既贵为丞相,只能算小事一桩,朱元璋如此执著地扮演爱民形象,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之后,朱元璋对臣下的疑忌心理越来越重。为了消除一切可能的隐患,他将负责禁卫事务的仪鸾司改组为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拥有至高无上执法权。虽然因为残酷的刑讯造成的影响太坏,此后搞过两次限制锦衣卫权力的动作,但随着李善长案、蓝玉案几起杀人过万的大案的审理,南京官场告密成风,南京城内特务横行,以致后来形成贯穿有明一代的恐怖政治的传统。
朱元璋曾对他持不同政见的太子朱标说:杀这些人是为了替你廓清道路。可是儿子不领情,反说:“我宁愿做不成皇帝,也不愿后世被人唾骂!”朱元璋火了,动手要揍他。朱标是个在儒学熏陶下成长的文弱君子,身体本来就不好,生活在父亲暴虐性格的阴影下,早早去世了,儿子朱允炆成了皇位继承人。朱允炆从他祖父廓清道路的政策里受益了吗?正相反,受害了——富于战争经验的老臣宿将几经杀伐凋零殆尽,当他的叔叔朱棣要夺他的宝座时,朝廷里已经找不出堪受干城重寄的帅才,净剩些器宇狭小徒托空言的文人谋士,所以最终难挽败局。
朱棣的性格很像他父亲,残忍则更胜一筹。他在南京登基以后,屠杀异己分子,动辄诛九族、灭满门,主犯一般都是用磔刑(活生生分裂肢体示众),再加上大量自杀者,南京当时真成了一所人间地狱。朱棣对南京没有感情,想回北京老巢去,但出于维护稳定的需要,他一时不能北撤,此外,他决定先在北京修造最恢弘壮丽的都城。八年之后,一切基本就绪,朱棣迁回北京。他把此后二百年间演出了无数荒诞、凶残、卑劣闹剧的中心舞台带走了,对于沉寂下来的南京,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1644年,顺治在北京登基,马士英等一伙奸佞拥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南京作为南明的政治中心,又热闹了年把时间。朱由崧和他老子朱常洵(被李自成处死的那位)一样地浑蛋,马士英和助手阮大铖是十足的坏蛋,而反对马、阮一伙的复社分子则是只会捣蛋,这些“蛋”把个南京搞得乌烟瘴气。扬州史可法兵败以后,南京很快沦陷,福王逃到芜湖被擒(第二年在北京处死)。朝野两派同时作鸟兽散,后来除了被杀的以外,多数降清当了汉奸,真可谓殊途而同归。
六
三百年后(严格地说是二百六十七年后),南京再一次面对历史的大机遇,辛亥革命的成功使它成为全球瞩目的中心。但是,从海外归来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还未来得及行使职权,就被袁世凯连骗带逼把位子夺走了,首都迁到北京。当时国民党大老中赞成以北京为都的也不少,特别是一些北方人,如张继、丁惟汾等最为积极,宋教仁等南方领袖人物,也以为只要召开国会,实行责任内阁制,政权肯定还会掌握在本党手中。谁知宪政云云离中国还很远,“护国”、“护法”,弄来弄去,毫无成效,只好另辟蹊径,“以俄为师”,组建党军,稍有眉目已经是十六年以后的事了。1927年3月23日,程潜的第六军占领南京,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及中央政治会议正式宣告成立,1928年,“二次北伐”结束,北洋政府解散,东北易帜,国家基本统一,南京正式成为首都。
国民党主政南京的时间,总共约十四年:抗战前十年,抗战后四年。十四年里,国家几乎没有消停过一天,南京的基本建设自然也无从说起。惟一的大型工程只有一座中山陵,其他诸如国民政府、军委会及各院、部的办公场所,大都是旧衙门因陋就简改建的。中原大战后,北方转趋安定,而“一·二八”凇沪战起,南京接近前线,于是有迁都洛阳之议,部分机关搬到洛阳办公。但洛阳条件太差,加之日本人稍有收敛,迁都之议暂息。1937年“八·一三”战事失利后,日本军队来势凶猛,虽然也作了“首都保卫战”的部署,但主动请缨的唐生智率十多万军队,与敌周旋不过三天便全军溃败。唐生智趁夜色乘船逃到对岸,站在浦口码头上,“神色庄重”地向书记官口授记录:“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午夜,国都失守。”此时,对岸枪声、呼号声清晰可闻——南京大屠杀正在拉开序幕。
1940年,在日本人卵翼下的汪精卫成立了南京伪政权,形成了两个国民党、两个国民政府并存的局面。开始,南京的青天白日旗对角上添一黄色方块,以示区别,后来取消了,大概汪精卫意识到,自己一向以孙中山正宗嫡系自居,另立标识等于放弃这一身份,自认异端,岂不是授人以柄?汪氏1944年病死于东京,他在南京的四年里,尽管实现了自己当“一把手”的夙愿,但精神上并不快乐,基本上还是他一生生存状况的合理延续,就如他在自己的一本书名里所概括的——《在夹缝中的奋斗》。
光复后的南京作为“四强”之一的首都,在极短时期内曾享受前所未有的荣耀,但自内战一起,荣耀的光环很快消失。不过三年,数百万“国军”土崩瓦解,国民党政府南迁广州然后又远走台湾。其实,如果根据《双十协定》国共双方组成了联合政府,南京本来有希望成为真正的国都,享光荣于永久。当时共产党人是做了这个准备的,他们已经在淮安购买房屋作为未来中央机关办公的场所。然而国民党里以陈诚为代表的一些人,眼光短浅且为乐观所蔽,什么“三个月、六个月之内一锅煮”之类高调,唱得蒋介石昏了头。蒋一生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迷信武力,战争这一着昏招把他彻底推向了败亡之路,几次大战役之后,老本几乎赔光。1949年1月,眼看大势已去,蒋介石第三次宣布下野,把南京这个烂摊子留给了副总统李宗仁。而李宗仁当时实际上只剩下两种选择:一是投降,一是逃跑。他当然还幻想过什么“划江而治”之类美事,所以做出极真诚的和谈姿态,可是又不能接受对方开出的条件,怎么办?只有跑!先到广州,然后索性远渡重洋去了美国。
确实,在南京建过都的政权,总是以投降和逃跑为结局的居多。但无论降了的还是跑了的,大体上不失温饱甚至富贵,而无辜的百姓呢,只能默默地承受历史。很难统计南京历史上遭遇过多少次屠城(最近的一次是1937年底日本人犯下的罪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并非总是那么浪漫,千百年来,它沉淀着的不仅是脂粉,还有鲜血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