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间世异人资耀华
作者:张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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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公心无旁骛地投入整整三十年时间,主编了数百万字巨帙的《钱庄史料》、《清政府统治时期货币史资料》、《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一辑、第二辑)、《清代外债史资料》,从1960年代至1980年代先后出齐,但他坚决不署“主编”之名,仅署“中国人民银行参事室编”〔24〕。
六、功成身退,超逸绝尘
“文革”期间资公也未受严重冲击,仅仅是“靠边站”。曾经听说一则文革轶闻:某公生有三子,依次取名“爱国”、“爱民”、“爱党”,皆为趋时合宜之嘉名,然而“文革”期间被指控隐嵌“爱国民党”四字而获罪。资公生有三女,依次取名“中筠”、“华筠”、“民筠”。不知资公者或许虚捏一把汗:若再生一胎,必当取名“国筠”,则资公危矣。然而资公天人,仅生三位巾帼豪杰即止〔25〕。
资公长女资中筠女士认为,其父后半生平安无事的主因是:“他本来为人谨慎,以后就更谨慎。”似也秉承父风,决不夸夸其谈。但我以为主因并非谨慎,仅举三事以证。
一、资公从1926年进入银行界直至去世,七十年如一日地提前半小时上班,从未迟到一次。其信条是“一切失败从迟到开始”〔26〕。
二、资公平生不打诳语,任何压力都不可能令其精神崩溃,更不可能自污污人。其信条是“一切坏事从说谎开始”〔27〕。
三、因公费医疗的报销渠道不同,资公夫妇即便吃同样的药,也严格分开〔28〕。
可见资公的安然无恙非关谨慎,也非运气,甚至并非洞若观火的防患未然,而是至高人格的完美无瑕,因而找不到任何攻击点和突破口〔29〕。
改革开放以后,资公担任民建中央常委兼副秘书长、全国工商联顾问、全国政协常委。资公曾打算赠送礼品答谢此前长期善待自己的一位统战部官员。次女资华筠建议定制一件刻有古诗文的小型工艺品,资公欣然同意并主张刻《阿房宫赋》。资中筠以为最后几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略嫌刺激,不合乃父一贯的谨慎作风,然而资公凛然曰:“我要的就是那几句话!”可见对天眼通资公而言,一切皆如水晶般透明。
资公一生,可以两件颇堪玩味的小事作结。
1946年,南京政府成立全国银行业同业公会,资公以天津代表出席。会后宴请与会代表,徐柏园(1902—1980)引见介绍了资公,蒋介石(1887—1975)与之握手曰:“抗战有功。很好,很好。”
1949年,北京政府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资公以天津代表出席。会后参加开国大典,周恩来(1898—1976)引见介绍了资公,毛泽东(1893—1976)与之握手曰:“做了有益的工作。很好,很好。”
在天门安城楼上心潮澎湃地听罢湖南同乡毛泽东的庄严宣告“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资公走下丹墀飘然离去——其背影酷似越人范蠡、汉人张良、明人刘基,然而又超迈前贤。范、张、刘都在功成名遂之后身退,因而是无人不知的传奇人物。但资公不会也不愿成为传奇人物,他功成以后不求名遂,不欲人知,便挥挥衣袖倏尔远逸〔30〕。
七、大象无形,自扫其迹
读完全书我终于明白,资公的文字云淡风轻、大巧若拙〔31〕,绝非不善表达,而是有意淡化所致〔32〕。故“异人”一词远不足以概括其特异——资公正是我在古人中曾隐约窥见身影,但在现实中久觅不见的“间世者”〔33〕。
与不遗余力凸显特异的入世异人乃至出世异人相反,间世异人的至异之处是不遗余力淡化特异。由于入世异人乃至出世异人刻意表现自身特异,因而人们时常错认凡夫为异人。由于间世异人故意遮蔽自身特异,因而人们更容易错认异人为凡夫。既然才能稍逊的入世异人和出世异人也能轻易达到目的——让别人以为他是特异之士,那么才能更高的间世异人就更容易达到目的——让别人以为他是凡庸之辈。因此要透过双重“文字障”,窥破后者之“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殊非易与〔34〕。
沈从文因外力逼迫而放弃文学创作,被迫转向文物研究,留下了令人钦敬、播于众口的“历尽劫波今犹在”佳话〔35〕。资公却在外力逼迫之前尽弃金融长才,主动转向史料整理〔36〕,而且大象无形、自扫其迹地不留任何佳话〔37〕。本文去蔽显影,抉隐发覆,很可能有违资公本意。倘若上善若水的资公问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只能惭惶无地〔38〕。
不过惭惶之余,我想如此自辩:抵达次高境界的沈从文之所以钦敬者众,是因为众人知道有这一自己达不到的境界存在,因此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而抵达至高境界的资公之所以钦敬者少,是因为众人不知道有这一遥不可及的境界存在,因而不仅不能至,甚且不向往之。
境界高低,易起争议。此处无暇详述,略下三解。一叶落而不知天下秋者最低,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者居中,一叶未落即知天下秋者至高。吃一堑不长一智者最低,吃一堑长一智者居中,不吃一堑即知有堑者至高。自造困难然后被困难克服者最低,自造困难然后克服困难者居中,不自造困难因而无须克服困难者至高。为使高尚其志者明白,“大象无形”的至高境界绝非古今哲人形诸文字的向壁虚构,确有身心俱到、圆融证成的终生履践者,我不得已撰写了或违资公初衷的本文〔39〕。
尤为可叹者,由于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超逸绝尘,资公这样的间世异人大多喜欢被褐怀玉,轻易不肯留下雪泥鸿爪,连窥破“文字障”的机会也不给世人。资公的不欲人知、不求人解,甚至达到了对至爱的妻女也不愿多讲的彻底程度〔40〕。若非被有关方面列为“抢救史料对象”,资公必定会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成为又一个“太上,不知有之”的遗世独立者〔41〕。感谢为保存史料而“强迫”资公撰写自传的人们,是他们无意中抉发和彰显了使中华民族成其伟大的伟岸人格〔42〕。
1996年1月23日,在夫人童益君辞世半年之后,与世纪同龄且几乎陪着二十世纪跑完全程的资公仙逝于北京。倘若由我为波诡云谲的二十世纪中国选择一位象征性人物,资公不作第二人想。不仅因为我从这部资公遗著中,听到了中国在整个二十世纪走向复兴的沉重脚步,一如其朴实而准确的书名——《世纪足音》。尤其是因为,资公一生打过交道的众多风云人物,或为头面人物,或为耳目人物,或为心腹人物,但无一可称脊梁人物。资公既非头面,亦非耳目,更不是心腹,而是脊梁。正是资公这样无数不为人知的间世异人,组成了支撑中华民族挺立于天地之间的脊梁。
巍巍资公,耀我华夏。衡岳山高,湘江水长。
注释:
〔1〕本文多及湘人。湘人者,楚人也。自古惟楚有材,至今湘人多杰。因老聃亦为楚人,故注中广引《老子》(尽去书名,仅标章次),以与正文复调映射。注文为本文不可或缺之有机组成,并行观览者必得相互发明之意趣。
〔2〕《世纪足音——凡人小事八十年》,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4月版。
〔3〕二十章: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4〕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5〕1968年,时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的湘人田汉被迫害致死。
〔6〕1966年,时任武汉大学校长、中国哲学会首任会长的湘人李达被迫害致死。
〔7〕资公多才多艺。除了品箫吹笛,还会胡琴、小提琴、曼陀铃等。也学过昆曲,与京剧大师程砚秋(1904—1958)惺惺相惜。
〔8〕曾国藩(1811—1872)、左宗棠(1812—1885)、彭玉麟(1816—1890)、胡林翼(1812—1861),为缔造“同治中兴”的晚清湘中四杰。
〔9〕1935年,时任南京政府外交部副部长的湘人唐有壬遇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