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有多少“栏杆”？
作者：赵 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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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1630年8月在大明京师上演的活剐袁崇焕的那一幕，我们可以把它作为权力左右舆论的典型个案来考察。“袁崇焕在明，以思宗中清太宗反间，信为导敌入关，行其协和之计。朝野翕然一词，入南都不改……”当领导的中了对方的反间计，手下忠臣良将掉脑袋的事多的是。但皇帝老儿调动舆论，陷大忠于巨奸，以至于为天下人食肉寝皮的惨事，唯袁崇焕一案。孟森的《书樵史通俗演义》中说：“世传袁崇焕磔死之日，京师人争购其肉，人持一脔归，啖之以泄愤。全体肤革立尽。”按照这个说法，大明干城袁崇焕生生地让那些被爱国热情烧红了眼的老百姓给吃了。以当朝天子一人之误，袁崇焕搭上性命也就算了，历史上冤死鬼多得是，不在乎又添上一个。但皇帝还要扩大影响面，给袁崇焕贴上个汉奸的名目，批倒斗臭，用来匡正世道人心。中国人是最容不得女人被强奸男人做汉奸的，这样一来，“奸人”袁崇焕便成为汹汹朝野士人乃至百姓唾液中的舆论热点，一个油尽灯枯的王朝竟然在临终之前，还有本事制造出这么个旷世冤案，令人扼腕。我以为，士论、民意之容易被权力左右，此为最典型的一例。权力左右舆论，圈驯民意，此案也为最典型的一例。
龙应台女士有一篇题为《思想的栏杆》的短文，对于权力左右舆论，媒体影响民意，有精彩的一喻：“你见过养猪的人如何把几十只肥猪引导到一个出口吗？只要用围栏围出一条长长的窄路，连到出口，猪就会一只一只排队走向你要它走的地方。无形思想的栏杆，也是如此。”
袁崇焕和崇祯皇帝生活在传媒不发达的时代，或者叫做前传媒时代。在大众传媒屏蔽了人们的全部视野的今天，每个人都会从“一只一只排队走向你要它走的地方”的肥猪队伍中，看到自己。
“一条信息戴上了‘客观’的金冠，几百百姓人读这篇报道，几百百姓人中有多少人会注意意识形态的诱导而有所警惕？”龙女士今天的发问在五十多年前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那里就得到了回答：“自由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如果某一个人拒绝满足我们的希望，我们可以转向另一个人。但是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垄断者，我们就只能对他惟命是从。”电视画面遮蔽了我们投向外部世界的每一寸目光，电波充溢了我们可以呼吸的每一寸空间，电子技术的高度发展造就了现代传媒的绝对垄断，这个时代最蛮横的霸权是媒体的霸权。每个人都生活在思想的栏杆里，他们不仅对这种栏杆的存在熟视无睹，而且失去了对于这种栏杆的质疑能力、反诘能力甚至感觉能力。
来自壁炉旁的“思想的栏杆”
“舆论是社会事业的主要权力。”“宣传必须求助于欲望……宣传只有与被宣传者所关心的某件事情和谐一致，才能成功。”〔1〕F.罗斯福1933年上任后推行“新政”，面对国家濒临崩溃的经济状况，急需在紧急立法计划、金本位、健全的货币和银行担保等问题取得公众的支持。在国家印钞局昼夜加班加点，赶紧印制新钞票，尔后由飞机分运至各州银行的同时，一项通过媒体俘获公众舆论的工程也在启动。这就是后来政治史家称之为“炉边谈话”的媒介策略。
3月12日是星期日，也是银行即将重新开业的前夜。白宫一楼接待室的壁炉前，装上了美国三大广播公司的直播设备。约有六千万人守在收音机旁收听。罗斯福“以诚挚亲切的声调、质朴实用的语句对全国人民进行了耐心的解释、劝告和教育。他解释了政府为挽救银行危机而实施的紧急步骤，劝告国民把积蓄送回重新开业的银行，并保证这将比放在自家床褥底下更安全”。伴随着壁炉木柴劈啪的燃烧爆裂声，他那带有磁性的声音热切而坚定：“归根结底，在我们调整金融体制时，有一个因素要比货币更为重要，比黄金更宝贵，这就是人民的信心。执行我们的计划，其成功的要素就是信心和勇气。你们大家一定要有信念，一定不要因听信谣言和妄加猜测而惊慌失措，我们要团结起来战胜恐惧。”
寂静的寒夜里，新总统这些平易浅近的贴己话传遍了辽阔国土的千家万户，顿时冰释了长期郁结在人民心中的疑团，以及对现存体制的不信任甚至敌对情绪。次日在十二个设有联邦储备银行的城市里，银行开业了。人们携带着装有黄金和货币的大包小袋排起了长龙，此情此景与不久前发生的一幕幕有着惊人的相似，但那时是基于对银行深深失望的挤兑和提取，现在则是对其恢复信心的储存。
几天内，各州的联邦储备银行回笼了约值三亿美元的黄金和黄金兑换券。以此为储备，它又可以印制发行七亿五千万美元的新钞票。商业市场从此开始活跃了起来。不到一周，全国就有一万四千七百七十一家银行开业（约占原有银行的四分之三），交易所重新响起了锣声，纽约股评价格上扬了百分之十五，道·琼斯股票行情分析所对经济走势做出了乐观的预测。不久，银行存款额超过了提取额，金融恐慌过去了。
罗斯福就任总统后的两周，这个国家就像变了样，一度冷漠和沮丧的美国，现在则有一种巨大的活动感。人民的精神面貌和对政府的信心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
曾经逼真地刻画出胡佛任内金融崩溃之惨状的新闻评论员艾格尼丝·迈耶说：“人民相信这个政府，恰如他们过去不相信的那一个。”曾经坚决反对罗斯福当总统的美国舆论的教父沃尔特·李普曼这时也改变了原有立场，他称赞罗斯福仅用了两周就使民气重振，可以比得上第二次马纳河战役。报纸欢呼“资本主义在八天内得到了拯救”。《纽约时报》宣称：“从来没有哪一个总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叫人觉得这样满怀希望。”罗斯福身旁那座壁炉的炉火终结了美国人前几周似乎还望不到头的寒夜。纽约市小学生中的一次民意测验表明，罗斯福总统最受欢迎，排在第二位的是上帝，而上帝的得票远远低于他们的总统。
“一般地说服技术是战术选择问题；说服技术的运用几乎完全依赖于宣传工具的可用性和代价，企图在其中进行说服的文化与政治环境，以及舆论影响人物及其顾问的技术熟练程度与判断能力”〔2〕。罗斯福是这方面的大师。他成功的“炉边谈话”是政治家控制舆论、进行社会动员、获取公共赞同的经典。
罗斯福是从赫伯特·胡佛种接过总统权杖的。已处于崩溃边缘的美国经济、萎靡不振的国民都需要鼓舞和振奋。
罗斯福与人民联系最重要的手段是“炉边谈话”。他发现，人们阅读报纸上发表的他的谈话，是“冷冰冰的，显得有些呆板做作，成了一些陈词滥调”。“可是在起居室里聆听，这些谈话很清新、亲切、直接而且感人。”“罗斯福像一位父亲对自己一大家人讲话。他有意识地使他的谈话对象——人民——形象化”。那是一个人们根据收音机的节目安排每天的时间表的年代。罗斯福常常要花费几天的时间来润色他的讲话稿。他会高声朗读，研究节奏和抑扬顿挫，体验自己的讲话给人的感受。当助手们说为了一篇讲话稿费这么大力气不值得时，罗斯福就说他这一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件事了。收音机旁的美国人听到总统的讲话“是那么富有人情味，这不是一个远在天边的政府官员的讲话，这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的声音。这个人认识他们，甚至还到他们的家里看过他们”。总统讲话时，总统的妻子就坐在他的身边，手里织着蓝色的袜子——总统告诉他们的。总统还要讲到他家的狗和孩子。他仿佛不是对着话筒讲话而是对着家人在客厅里交谈。“如果天气热，总统还会转过身去，让助手递给他一杯水，并向听众表示歉意。”〔3〕美联社记者珀金斯小姐这样写道：罗斯福“时而点头，时而双手做出简单、自然而轻松的姿势，他面带微笑，容光焕发，好像真的就坐在前廊下或者就同他们在自己家的起居室里谈天”〔4〕。壁炉温暖的火仿佛进入了每个美国人家庭的客厅，罗斯福的听众会随着他一起点头、微笑，或者大笑起来。“大约有五千万美国人听过他的多数讲话，他们确实被他迷住了……到1933年止，白宫只有一个职员处理人民来信。举例来说，赫伯特·胡佛每天只收到四十来封信，而富兰克林·罗斯福上台发表广播演说以后，每天收到的信近四千封。”〔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