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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
作者: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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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长期以来对教师的关心,更是让不少教授永生难忘。苏步青的回忆就是一个证明。1947年2月20日,远在英国的他写信给苏步青、卢嘉锡等称:“惟沪杭一带物价日高,而薪俸菲薄,不足以维持生活,弟虽远在海外,无日不在怀念之中。虽前月政府曾有调整,但近顷美金波动,影响物价甚大,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且沪杭密迩,而生活程度亦相差不远,但公交人员待遇又相差甚巨。”他表示已写信给朱家骅请其从速在行政院会议上提出,“将杭州待遇改成与京沪一律”,给教职员配发公粮。这封信在3月17日的《国立浙江大学校刊》发表时,信前加上了“竺校长关怀员工生活建议教育部配发联总食粮——竺校长致苏教授等书”的标题。10月13日,他为“教职员经济状况已到山穷水尽时期”而忧虑,一回国即不停地奔走在南京、杭州之间,催要经费。1948年4月1日,他在《大学教育与民主》的演讲中说:“所可虑者,教职员同人待遇菲薄,尤其人口多者,入不敷出,不能维持生活,不得不写文稿甚至兼旁的职务来过活。薪水最高的教授,一月所得以购买力来计算,仅仅抵到战前三十元之数,这如何能使人安心教课与研究?”
到了1949年,在风雨飘摇的最后几个月,竺可桢更是成了一架要款机器,不断地给教育部、行政院发电、写信,不停地奔波于上海、南京和杭州之间,叩开包括代总统李宗仁在内的国民党政要之门,整天为师生的柴米油盐而忧心忡忡。
这是竺可桢来到浙大的第十三个年头。竺可桢迎来了六十岁生日,真心爱戴他的浙大师生要为他庆祝生日。竺可桢于2月1日刊出《启事》:“现值海内鼎沸,同室操戈,民生凋敝,已至极点。学校经费拮据,赖举债以度日,同人月所入不足以温饱,同学赖公费以维持菜根淡饭,以致老弱者疾病丛生,死亡相继;幼壮者营养缺乏,发育堪虞。值此时际,马齿加长,徒增悲悯,尚何庆祝之足云。”
身为大学校长,竺可桢本人历来生活很简朴,身无长物,乃至朝不保夕。1941年,遵义物价飞涨,一日三变,他从衣箱中翻出上海华安人寿保险公司已经期满的单据,一共两千元,不过能买几担米,“一生积蓄仅此而已,岂他人所能信哉”。1948年2月1日,他在日记中记载到:“今日薪水未发,一月份钱早已用光。允敏说无钱买菜,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适读富兰克林自传,内有致富之道,言极扼要,因急译出,以饷无钱买米的同人。”在西迁途中的1938年,竺可桢的儿子、妻子相继病故,他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始终把学校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竺可桢在1948年6月1日的日记中说:“因余从未向学校领私人应用之物品。惟草纸一项余个人所用者由学校供给,嗣后余亦当停止使用。允敏并当面告知,谓私人决不要公家之物来用。余意以后凭余开条签名取物。”
竺可桢多次标榜浙大教授的治校精神,认为浙大校风是万事公开,实事求是,师生合作。1945年9月17日,竺可桢在演讲《战后国家与学校诸问题》时说:“今后大学应行教授治校制,以符合民主之潮流。”教授治校主要体现为全体教员每年举行一次教授代表选举,被选举者可以连选连任,参加校务会议,决定学校的大政方针。这种工作作风即使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也未尝中断。1940年12月1日、1941年11月27日、1942年10月13日、1943年10月4日、1944年10月31日,竺可桢日记都详细记下了选举情况。1943年2月21日,他在日记中感慨:“抗战以前,浙大教授对于校务会议漠不关心,故开会时常不能足法定人数。近来因生计关系,各觉有切肤之痛,故渐渐认为有开会之必要,而同时对于学校,亦认为与己休戚相关。此则不得不认为一种进步也。”
1947年6月18日竺可桢从欧美考察归来,在学生欢迎会上演讲说,浙大的精神体现在“求是”二字。向来以研究学术为重,校务则向由教授会主持,这是浙大的民主。本人笃信民主精义,所以一切校务,都按校务会议的决定执行。1948年当学生自治会的章程与校务会议的决议有冲突时,他于6月15日在写给王季梁的信中说:“弟十数年来素主张教授治校,大学应以校务会议为最高权威。”这年10月29日他对应届新生训话时说得很清楚:“大学宜民主,固甚彰明,惟民主有先后,当自教授始,如此可冀各安其位,爱校胜己,历十载五十载以至一生工作于斯。学生时间较短,故宜采取教授治校。”
1945年2月,浙大政治学教授费巩在重庆“失踪”,从知道消息的那天起,他就认定是“专门逮捕和囚禁政治犯的政府机构”干的,并为费巩的性命而深为担忧,为此不停地奔走于各个机构、部门。竺可桢日记中有关费巩的记载至少有七十八处之多,可谓牵肠挂肚。1942年12月10日浙大外文系讲师冯斐被捕,15日由竺可桢、梅光迪等三人具保获释。1947年7月25日,束星北来谈数学助理徐某事。竺可桢说:“徐昔年曾为共产党员,但曾悔过。增禄且来函说明,保证其不为政党活动。但余知保证并无用处耳。但校中用人,素不管党派如何耳。”
1947年12月1日“于子三事件”未了,浙江省主席沈鸿烈告诉竺可桢,治安机关称“浙大某教授及学生若干人有共党嫌疑,某教授为组织指挥人,学生可暂不捕,教授非立即逮捕不可”。受他保护的张君川后来追忆说:“我初到浙大,教过半年的俄语,遭到当局非难,幸赖竺校长保护,停课作罢。以后我因在外文系开设莎士比亚课程,为了戏剧演出实习,建立戏剧班,又在中文系下设现代文学课程,亦建立现代文学班,与戏剧班时常联合进行学术讨论。学生聚在一起,也找些进步书籍阅读。在进行讨论中,曾谈到官养活民还是民养活官的问题,从而产生为什么民养活官官压迫民等现象的学术讨论,也就产生初步的民主思想。浙大对学生运动都予支持,当局无情镇压,都受到竺校长暗中保护。费巩教授遭受迫害后,当局偕一美国人借故审问我们,指责我们不该开设戏剧班、现代文学班,在文庙街遥遥相对宣传异党主义,当时竺校长就在隔壁,非常担心。幸赖他的关怀,现代文学班遭到解散作罢,遭逮捕传讯的学生,由竺校长力保得以释放。……‘于子三事件’发生后,也波及戏剧班,由沈鸿烈(浙江省主席)告诉竺校长要逮捕一些人,竺校长一方面嘱咐学生早日离校,一方面派秘书诸葛祺夤夜十一时来平湖秋月寓所告诉我藏匿,幸亏竺校长从中保护,才得幸免于难。”
四
1938年11月1日,竺可桢在对浙大学子演讲时明确提出:“大学教育的目标,决不仅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程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能担当大任,主持风尚,转移国运的领导人才。”他希望大学生能成为一个地方的楷模,成为一般人士的表率,能做到不仅“谋食”,而且“谋道”。他说:“凡是有真知灼见的人,无论社会如何腐化,政治如何不良,他必独行其是。”所以他把大学教育首先看作是道德教育,认为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一定要有高尚的道德,“乱世道德堕落,历史上均是如此。但大学犹之海上之灯塔,吾人不能于此时降落道德之标准也”。他要求学生切记,以后遇到作弊机会时能否拒绝,这是衡量大学教育成败的试金石。每周一次的纪念周活动,只要竺可桢在学校都要亲自主持,并发表简短演讲,经常引用古今中外的进步思想勉励和教育学生。学生刘奎斗回忆说,聆听竺训话,“他的家乡口音比较重,实在使我这北方人无法完全听懂,但是训话中诚恳、慈祥的态度,以及一再说到母校校训:‘求是’,令我永铭于心”。
竺可桢斩钉截铁地告诉学生:“一个民族内忧外患,贫穷落后,并不可怕,可怕是人民,特别是大学里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没有科学头脑,轻信、盲从,这样的民族有亡国的危险。”“一般人以为大学之目的,在于使学生能学得专门之智识与技能,以为将来个人到社会中,从事谋生立业之基础。而为国家着眼,则系造就领袖人才,领导群众以发展事业。但据个人观察,大学毕业生如欲为国家造福,则单求一点智识与技能,尚非最重要的目标。大学毕业生的人生观必须确定,方能使社会事业有格外的成功。”他希望大学生成为社会中坚,要不顾利害,只问是非,“而中国今后是最需要头脑清楚善用思想的人物”。“科学如此,政治亦然,若不以是非之心,而以好恶之心来治国家,也是不行的。”他不厌其烦地告诫浙大学子,在是非与利害关头,“不可忽视是非而专重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