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己轻群重复何言?
作者:方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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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光绪三年(1876年),严复与林永升、刘步蟾、方伯谦、马建忠等成为福州船政学堂第一批出洋留学生。他虽然被派往国外学习军事专业知识,却将相当一部分注意力放在所学专业之外,这一点还与郭嵩焘有直接的关系。
郭嵩焘同年成为清朝第一任驻外公使,他自称“中国与西夷交接二十余年,至今懵然莫知其指要,犹谓国有人乎?京师知者独鄙人耳”〔1〕。郭嵩焘反对洋务派把“船坚炮利”看成西方强盛的原因,也反对洋务派官僚主张由国家垄断新式工业的做法,主张扶持民间工商业发展。也正因为如此,郭嵩焘在国内少有知音,多受打击。郭嵩焘到英国之后,广泛考察英国社会,注意到了教育对社会发展的关键作用。他致书沈葆桢,“宜先就通商口岸开设学馆,求为徵实致用之学。此实今时之要务,而未可一日视为缓图者也”〔2〕。郭在英国看到日本在英国学习各种技艺的有二百多人,而中国只是学习军事,为此深感不安,建议各督抚多选一些青年才俊,根据自己的爱好和才质,分别培养。
光绪四年正月初一(1878年2月2日),严复与同学共到郭嵩焘处祝贺春节。其间,严复给郭嵩焘的印象最深。郭氏在日记中讲到:“严又陵谈最畅”,“其言多可听者。”二十五岁的严复善于谈吐、善于思考、善于发现问题,与六十岁的郭嵩焘引为忘年交。严复之子严璩在《侯官先生年谱》中写道:“湘阴郭侍郎嵩焘为出使英国大臣,见府君而异之,引为忘年交。每值休沐之日,府君辄至使署,与郭公论述中西学术政制之异同。”〔3〕郭氏此一时期近一年的日记中,共有三十三处记载有严复的活动。有一次,严复去英国法庭旁听,回来之后“如有所失”,“尝语湘阴郭先生,谓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先生深以为然,见谓卓识”〔4〕。严复因其科学知识丰富和才华出众,深受郭嵩焘喜爱。
郭嵩焘在巴黎期间,正好严复、方伯谦、萨镇冰等也赴巴黎游历,严复先后陪同郭游天文馆、参观巴黎下水道、赴凡尔赛宫参观等等,不时为郭做科学解释。次年的春节晚间聚会,郭嵩焘邀请了严复参加,为唯一的留学生。会上,由英国人罗伯逊致贺年词,郭嵩焘致答词,马格里任翻译。事毕,郭嵩焘问严复,翻译如何,严复说,所译的话多数不正确。而专职译员凤夔久、张听帆竟没有能力辨别出来。这件事情使得郭嵩焘认定,严复的英语水平胜过译员。
郭嵩焘在日记中对严复有如下评定:
问:严宗光宜何用之?
曰:以之管带一船,实为枉其材。
问:何宜?
曰:交涉事务,可以胜任。
问:陈季同酬应明干,能胜任公使否?
曰:是其识解不逮严宗光。〔5〕
在此基础上,郭嵩焘于光绪五年正月初八日(1879年1月29日)发出公文,其中向南、北洋大臣保荐严复等六人。这件事情,还让曾纪泽极为不满,认为褒奖严复太过,会纵容严复的狂傲之气。
郭嵩焘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为当时权贵所不容,自行离任,奏请因病销差。严复将英国《泰晤士报》关于郭嵩焘离任的长篇报道翻译了出来,赠别于郭氏。这篇评论认为,中国夜郎自大,将向外派遣公使视为最失国体的事件。而郭嵩焘通晓欧洲事体,“郭钦差此行,凡在英、法两京见过者均为惋惜”。郭嵩焘任使对中国和西方都是有益的,“如郭之为人,中国用之,其益不浅,我等亦更欢喜”。评论认为清朝用人不当,“常念中国如渴睡初醒之人,遇事惝怳,不甚分明”。这篇报道全面分析了郭氏离任的背景和政绩,严复借外文报纸表达了自己对郭氏的感谢、理解和同情。
郭嵩焘1891年7月18日去世。严复将郭氏与羊祜、屈原相比,写挽联道:
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氋氃,激赏深惭羊叔子;
惟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
二
在英国学习二年零三个月之后,1879年,严复二十七岁,由于福州船政学堂缺乏教师,受调提前回国任教。
福州船政学堂创办初始对教官的要求十分严格,沈葆桢、丁日昌、吴赞诚莫不如是。当时之所以调严复提前回国任教,据后来薛福成考察,是因为“严宗光于管驾官应知学问以外,更能探本溯源,以为传授生徒之资,足胜水师学堂教习之任”。
但是,此时的福州船政学堂已经“诸事废弛”,积重难返。学生开始丢弃“洋务”,转而学画、学歌词,“该学生等毫无管束,遂致抛荒本业,纷纷入教”;船厂的提调(厂长)不懂洋务,“日吸洋烟,携姬妾,十数日不到局一次”,所造之船多数“不商不兵”,不能适用:
船政局所雇洋人,艺亦平常。所造之船,多系旧式,即如康济机器,是其明证。洋匠恐成船太速,不能久食薪俸,往往派华匠造器,宽其限期。如有先期制成者,必以不中式弃之。华匠相率宕延,遂成锢习。管驾以至水手,薪俸太厚。竟有管驾数年,技未必精而已坐拥厚资,难免浮冒侵吞之弊。〔6〕
基于对严复才干的认可,1879年10月18日,李鸿章致函李凤苞,称刘步蟾、林泰曾能调管大船,严复充学堂教习最为相宜,魏瀚、陈兆翱可胜督造快船。次年4月28日,李鸿章致函福州船政局督办黎兆棠,请饬严复赴天津充天津水师学堂教习;8月12日,严复至天津,被任命为天津水师学堂总教习(教务长)。
严复是中国第一批学习海防的人员,有留学经历,知识超群,善于辞令,具有相当的交际能力,“朝之硕臣,及铮铮以国士自期许者,咸折节争集先生之庐”(王蘧常:《严几道年谱》)。自光绪七年(1881年)开办起,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停办止,天津水师学堂共毕业二百一十名学生,成为北洋舰队的骨干技术力量。这些学生中,很多人“文理通畅,博涉西学”,严复功不可没。
陈宝琛在《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领都统严君墓志铭》中说:“君慨夫朝野玩愒,而日本同学归者皆用事图强,径剪琉球,则大戚。常语人,不三十年,蕃属且尽,缳我如老牸牛耳。闻者弗省。文忠亦患其激烈,不之近也。”李鸿章曾示意严复“执贽称弟子”,而严复不屑,与李保持一定距离。同时由于中国官场长期形成的派系斗争,李鸿章也未视沈葆祯培养的严复为心腹,不让他参与决策。严复自己讲,“公事一切,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不预机要,奉职而已”,不时有不得志之叹。
应该说,严复与李鸿章的距离感主要产生于根本观点的不同。与郭嵩焘一样,严复不看好限于军事自强的洋务派思想,更反对由国家包办新式工业,这一点与李鸿章后期由“自强”向“求富”思想转变相冲突。
但是,严复与李鸿章关系的阴影,还在于中法战争订立和约一事。1883年中法战争中,中国军队获胜。李鸿章认为,此时与法国签订协约最为有利。清廷接受了李的建议,下令停战。由担任广东税务司的德国人德璀琳撮合双方订约,德璀琳从中欺骗了李鸿章,双方签订了不平等条约。消息传出,朝野上下要求惩办主张议和的李鸿章。李怀疑严复也参与其中,对严产生了猜忌。严复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愤而自疏。严复的弟弟来信劝他,对李鸿章的门路,还是要多走动走动为好。严复听从之后,回信言道,“用吾弟之言,多见此老果然即有好处,大奇大奇!”1889年,严复升任水师学堂会办(副校长),次年升任总办(校长)。但是,严复对李鸿章的趋奉,也就到此为止。严复与李鸿章接触越多,越感到失望,“不预机要”的情况始终没有根本改变,他甚至一度想投奔张之洞。
抑郁无聊之中,严复染上了鸦片,同时设法投资于王绶云在河南开办的一个煤矿。但是,这些做法仍然没有使他的精神得到解脱。长期的“不预机要”使严复认识到,没有科举出身是一个重要因素,“忽尔大动心,男儿宜此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