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民国首脑们的诗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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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精卫最早的诗,是他十四岁时所作的《重九游西石岩》:“笑将远响答清吟,叶在欹巾酒在襟。天淡云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茱萸枨触思亲感,碑版勾留考古心。咫尺名山时入梦,偶逢佳节得登临。”字正腔圆,情景协和,才华初显。
  汪精卫最负盛名的诗作,是当年在狱中写成的《被逮口占四绝》:“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同盟会成立后,武装起义屡次失败,大批革命青年流血牺牲,梁启超等保皇派批评革命党领袖“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同盟会内部也有人指责孙中山的专横作风和将革命经费挪作私用。为挽回党人和民众对革命的信心,汪精卫遂有亲赴北京行刺的壮举。汪在《致南洋同志书》中说:“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1910年4月,汪精卫、黄复生等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事败被俘。这一组诗壮怀激烈,又被称为《慷慨篇》。其中尤以第三首脍炙人口,以燕侠荆轲及楚囚钟仪自许,直欲“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其晓畅刚毅、练达天成,作为就义诗,可谓冠绝古今。
  《秋夜》一首也分外感人:“落叶空庭夜籁微,故人梦里两依依。风萧易水今犹昨,魂度枫林是也非。入地相逢虽不愧,擘山无路欲何归?记从共洒新亭泪,忍使啼痕又满衣。”此诗由狱卒辗转传递到其女友陈璧君手中,胡汉民、赵声等同盟会骨干读后,激动不已。其中三四句用荆轲《易水歌》和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典故,陈衍誉之“工切绝伦”。
  这次谋刺行动,陈璧君随行入京。汪氏系狱,陈乃不避艰险,奔走营救,并以密函致汪氏示爱,愿以终身相托。汪精卫感动之至,乃改清初顾贞观寄吴兆骞之《金缕曲》旧作“季子平安否”,写报国之忱及战友之恋,可谓革命加恋爱的典范之作,至情至性,一时广为流传: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馀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汪精卫此番系狱半年有余,所作诗词共二十多首,动人之句尚多,如“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吁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尔而繁滋”、“乃知雨雪来,端为梅花设”、“成败亦何恨,人天无限忧”、“士为天下生,亦为天下死”、“哀哉众生病,欲救无良药”。
  清帝退位,民国成立,汪精卫履行其“革命成功后,一不做官,二不做议员,功成身退”的诺言,与陈璧君结婚后,回到阔别八年的故乡拜见兄长,然后于1912年9月,携同陈璧君前往法国。舟行一路,多纪游之作。如船抵马来半岛之《太平山听瀑布》之二:“泠然清籁在幽深,如见畸人万古心。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风惠我伯牙琴。”
  “二次革命”兴起,汪精卫应孙中山之命紧急回国。1913年9月1日南京陷落,孙、黄亡命日本,汪精卫再去法国。此后的汪精卫,见中国民主富强之梦渺茫,已从一个激进浪漫的革命青年,变得冷静现实,踌躇感伤。其诗词则仍是写景、咏物、纪游者居多。如1914年的《红叶》之一:“不成绚烂只萧疏,携酒相看醉欲扶。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红到野人庐。”不刻意寄怀,而怀抱自见。如1919年的《远山》:“远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顾。被曳蔚蓝衫,懒装美无度。白云为之带,有若束缣素。低鬟俯明镜,一水澹无语。有时细雨过,轻涡生几许。有时映新月,娟娟作眉妩。我闻山林神,其名曰兰抚。谁能传妙笔,以匹洛神赋。”人格化的一脉远山,在其笔下神韵可人,顾盼生姿,云为之装束,月为之点缀,宋人眉妩之词,曹植洛神之赋,也纷纷为之作美的印证。又如1926年的《入峡》:“入峡天如束,心随江水长。灯摇深树黑,月蘸碎波黄。岸逼鼯声纵,岩阴虎迹藏。楫歌谁和汝,风竹夜吟商。”《出峡》:“出峡天如放,虚舟思渺然。云归新雨后,日落晚风前。波定鱼吞月,沙平鹭隐烟。绿阴随处有,可得枕书眠。”俨然一山水行吟诗人,超然物外,返朴归真,不知尘世间今夕何夕。
  此一风格的形成,盖缘于作者的诗观。《小休集》是汪精卫1930年前的诗词集,其自序道:“《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无劳,劳不能无息,长劳而暂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乐也。而吾诗适成于此时,故吾诗非能曲尽万物之情,如禹鼎之无所不象,温犀之无所不照也,特如农夫樵子偶然释耒弛担,相与坐道旁树阴下,微吟短啸以忘劳苦于须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云。”在汪氏看来,诗之用,在于劳碌之余小憩身心,怡情逸性,故不必总是那么劳者歌其事,孜孜矻矻。
  《南社诗话》亦有云:“盖精卫在北京狱中始学为诗,当时虽锒铛被体,而负担已去其肩上,诚哉为小休矣!囚居一室,无事可为,无书可读,舍为诗外何以自遣?至于出狱之后,则纪游之作居其八九,盖十九年间偶得若干时日以作游息,而诗遂成于此时耳。革命党人不为物欲所蔽,惟天然风景则取之不伤廉,此苏轼所谓‘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者。”〔7〕
  然而,汪精卫毕竟是政治人物,其诗并不总这么风花雪月,灵山秀水,洒脱出世,逃避现实。例如,1912年,其旅法期间的《蝶恋花·冬日得国内友人书,道时事甚悉,怅然赋此》:“雨横风狂朝复暮,入夜清光,耿耿还如故。抱得月明无可语,念他憔悴风和雨。天际游丝无定处,几度飞来,几度仍飞去。底事情深愁亦妒,愁丝永绊情丝住。”字里行间,就分明萦绕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思。1921年,《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飞鸟茫茫岁月徂,沸空铙吹杂悲吁。九原面目真如见,百劫山河总不殊。树木十年萌蘖少,断篷万里往来疏。读碑堕泪人间事,新鬼为邻影未孤。”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一侧为1920年新近为国捐躯的朱执信烈士墓,故末句有“新鬼为邻”之慨。推翻清朝之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在流血——这大概就是诗人的痛苦和迷茫了。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全民抗战的热情高涨,汪精卫此时有《舟夜》之作:“到枕涛声疾复徐,关河寸寸正愁予。霜毛搔罢无长策,起剔残灯读旧书。”所抒者正是御寇无策的悲愁。1938年《登祝融峰》:“直上祝融峰,远望八千里。苍茫云海中,不辨湘资与沅澧。古来此中多志士,国难之深有如此。吁嗟乎!山花之丹是尔爱国心,湘竹之斑是尔忧国泪。”祝融峰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景色绝佳,然而值此国难当头之日,诗人再也不能沉醉美景飘然尘外了。
  “九·一八事变”后,汪精卫曾是主战派,主张积极抗日,当年前往南京游行要求抗战的学生们打出的口号之一就是“欢迎反对不抵抗主义的汪先生”。后因对抗战前途悲观失望,汪精卫转而主和,并因此在1935年11月遭一爱国军人行刺,身中三弹。在东北、华北、华东、华南乃至华中失陷殆尽,首都南京、武汉相继失守,英美法阵营袖手旁观的1938年,汪精卫相信要挽救危局,避免中国的彻底覆亡,只有与敌人议和一途,遂于12月18日从重庆出走,经由昆明,到越南河内,开始了他的“和平”之旅,也开始了他个人的最大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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