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王元化谈鲁迅
作者:罗银胜 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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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评价方面来说,鲁迅不能免掉“五四”时代文化的局限。“五四”文化思想对我们的好处很多,但也有它的局限,哪个时代没有它的局限?没有局限的社会不是真实的社会,没有局限的人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很多好的方面,需要继承,但不能因为有好的方面就全部接受,要有鉴别;同样也不能因为有坏的地方就一概否定。“五四”时代往往做不到这一点。但国外就不是这样。比如柏拉图曾赞成奴隶制。但柏拉图在思想文化领域有很多真知灼见,对于西方文明具有深刻影响,我们接受他的思想文化遗产时不去接受不好的方面就可以了。难道可以说我们赞成柏拉图就是赞成奴隶制吗?外国人就没有由此喊出“打倒柏家店”的口号。我们对待孔子也应该这样。
现在鲁迅研究中重复的东西太多了,没有新意,思想狭隘。鲁迅的领域大得很,不要只抓住一些问题谈,要扩大研究视野,开拓出去,这样鲁迅研究才能有更广的发展前途。
摘自二零零四年所写《清园谈话录》
十六
龚自珍论孔子观人提及“怪虎豹”的话,使我想起鲁迅也有类似的看法。一九三六年,鲁迅去世前不久,《作家》上刊出了他的一篇《半夏小集》,后来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这篇文章包括几则各自独立的短文,其中有一则谈到,庄子认为他死后身体可以随便处置:“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结果都一样。但是鲁迅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吃。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往,消去鄙吝的心。但养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当时我看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我记得鲁迅在他的早期著作中曾说过,他的身上背负着两个古老的鬼魂,一个是韩非的峻急,一个是庄周的随便。《半夏小集》所引用的庄子的话就是一种随便的态度。由此推想,鲁迅这则短文大概是要表明摆脱早年背在他身上的庄周的鬼混罢。但这样解释,毕竟未明根本。直到最近在写《谈四代篇》时,才忽然想到鲁迅赞美“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出现的狮虎鹰隼,岂不正像龚自珍赞美高山丛林中的“怪虎豹”?鲁迅憎恶“只会乱钻、乱叫的癞皮狗”,岂不正像龚自珍憎恶那批“庸俗、卑吝、猥琐的侏儒”?这种胸襟、这种思想,不也同样表明,在一个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时代,对于一种坚强的性格、充沛的精力、巨大的气魄的期待或向往?鲁迅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正是日寇蠢蠢欲动、国家面临存亡之秋,他的忧思掺和着时代的声音、社会的呼喊,凝聚成一片。这段话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来的。
摘自二零零四年所写《清园谈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