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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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分析,贾宝玉这些都好办,用弗洛伊德怎么分析怎么都对,都可以用这个理论来表现、来研究。我觉得最好玩的——我没有细研究过,这就是贾母跟张道士的特殊关系。但是贾母没有机会啊,她的机会太少了,她的地位、意识形态,她的环境,她生活在封闭的贵族的一个府邸里面,还有她的年龄都不适合和异性哪怕发生仅仅精神相悦这种关系,都不适合。但是,自古以来,中国有火眼金睛的人很多,中国有一个最恶劣的传统就是捉奸,他捉出来了,就是说贾母和张道士。这有一点道理,当然这只是猜测,也并不是一定说贾母和张道士是怎么样,怎么样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他们的技术性的困难太多了,即使他们相悦,他们很难有操作的可能。但他们的关系确实不一样,贾母到张道士那个道观里面的时候,张道士和她的关系是非常的不一般。张道士不过去,王熙凤就说把张道士叫过来,张道士就说小道本该到老太太这边伺候,但来了很多内眷,来了很多女孩,没得到命令不敢擅入。王熙凤的反应是“你这牛鼻子老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看他和她的关系非常的不一样。见到贾母以后,他一见贾宝玉就说哎呀,他怎么和国公爷一个稿子——一个模式?选这就很不一样了。《红楼梦》全书里能够和贾母交流,对国公爷——就是贾母的男人,有这种回忆这种怀恋,只有这个张道士一个人,能够这么评论,甚至于说到什么程度呢,说到贾母眼圈都红了。贾母在《红楼梦》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她不懂感情,只知道玩、只知道乐,属于超级乐观主义者。《广州日报》昨天说我是超级乐观主义者,我想来想去,贾母也是超级乐观主义者——她动了感情,然后他又问“贾宝玉说了亲没有啊?”贾母说没有啊,你看有没有合适的啊,有合适的话只要人好,门第怎么样,有钱没钱,地位、权势怎么样我们不在乎。这个张道士算什么东西,他怎么敢过问贾宝玉的婚姻呢?他什么地位,他算老几?而且这个话你可以做一个翻译,我觉得对这个话做一个翻译,你可以把他当作没话找话,随便说说,熟悉;你还可以翻译,张道士通过对贾宝玉的婚姻的询问和关怀,表达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这样的意味,眷眷深情,其情眷眷焉。然后,贾母通过说我不在乎门第、只要人好就行,在表白我并不在乎你的地位低,我不是那种人,本老太绝非嫌贫爱富,本老太重视的是人,你明白了吗?本老太从来都是这样。后面张道士的面子就更大了,说,听说哥儿脖子上有块玉,是衔玉而生,能不能让小道看看?他居然敢提出来要看贾宝玉的玉,贾宝玉的玉可是了不得,那是核心啊,那属于核心机密。他不但要看那个玉,还弄了一个什么盘子,当然搞得很精致,把这个玉放上给他们道士传阅。张道士的面子超过了北静王,敢向贾宝玉要玉看的只有北静王,而北静王是荣国府的靠山,各种事上都是靠北静王的。所以,看来贾母和张道士的关系有点不同,这个确实。但是我们无意把它落实凿实,凿实了就没意思了,非得从《红楼梦》描写里猜测出来贾母和张道士曾经拉过手啊,还是摸过脸啊,还是掏过耳朵啊,还是按摩过脚啊,这些毫无意义。
  中国自古还有论者,就是说王熙凤和贾蓉之间也有怎么那个,而且到了程乙本时候,还专门加了那么一句,说贾蓉和王熙凤谈成事,然后贾蓉要走了,王熙凤说“你等等”,然后没往下说,真有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他们互相骂,贾蓉和王熙凤一见面就互相骂,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特色,所谓一男一女之间有了something的时候,见面就可以互相骂:牛鼻子老道,你这个坏小子,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龟儿子,也就是这层关系。当然还可以从更多地方,比如妙玉不近人情的性格,稀奇古怪的性格和怪癖等等都可以看成是某种潜在的性心理。
  说了这两点以后,现在回过头来我要讲一个问题,《红楼梦》是中国的一部古典作品,是二三百年以前的一部大作品。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设想,曹雪芹他不会有现代伦理观念,所以有一个话我是特别不赞成,胡适的学问是非常之大,但是胡适和高阳这位台湾的历史小说家通信的时候,就批评说《红楼梦》写得不好,根本算不上什么自然主义,说曹雪芹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就指曹雪芹没有在康奈尔大学得过博士学位,也没在深圳大学得过什么聘书。可是我们反过来想想,如果送曹雪芹到美国名牌大学训练,训练完毕以后他最多能当胡适,他也当不成曹雪芹了,写出来的肯定不是《红楼梦》,而是《胡适文存》。胡适还批评“衔玉而生”这个描写,就谈不上自然主义,哪有衔玉而生的,他是用科学的观点、角度,来评论衔玉而生的这个细节。这些包括时间的多重等等,说明什么呢?这些说明一是文本高于方法、高于理论;一是真正天才的文本,或者说叫做本体大于方法,各种方法都适用,都是来处理这个对象的,对象大于方法,本体大于方法,这正是《红楼梦》的可贵之处。曹雪芹可以完全不知道什么弗洛伊德,他可以完全不知道时间的多重概念,但是他的作品里面已经描写到这种感觉、已经描写到这种本体、已经成为这样一个研究的对象。
  然后,我们讲一下《红楼梦》对人生的怀疑和追问。这本来不光是现代文论、也是现代哲学的一个很重要的命题。有时候我们把它说成是颓废,就是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曹雪芹也讲人生的这种荒谬感,讲人生的这种孤独感,讲人生的这种焦虑忧患感,讲人生的这种虚无感等等。这些东西,我们现在不来作价值判断,我们不能用一种消极颓废的态度来构建我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但是这种荒谬感孤独感在《红楼梦》里面却表现得非常突出,尤其是贾宝玉,有些方面也包括林黛玉。譬如说叹息,这是一个古往今来所有的作家共有的叹息,叹息生命短暂,叹息时间的匆迫,叹息青春的不再,叹息亲人的离散,这是自古以来无数的作家的慨叹。李白有“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芽”这样一种,人生不过如此,不过住一次旅馆一样,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李白就已经感叹不已。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种描写早已存在。波斯诗人在《鲁拜集》——郭沫若翻译的,全部都是这种叹息,我用五绝重译过其中的一首诗。它的原文是这样的,就是说空闲的时候要多读一些有趣的书,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里生长,干杯吧,把杯中酒全部喝尽,而死亡的阴影已经渐渐地临近。我把它译成五绝:
  
  无事需寻欢,
  有生莫断肠,
  遣怀书共酒,
  何问寿与殇。
  
  这并不新鲜,光阴如箭,日月如梭。朱自清的散文,“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但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年纪那么轻,他们想到的都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起码你得了癌症三期的诊断书再讲嘛,是不是?但是这种对人生的质疑,还有什么贾宝玉喜聚不喜散,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其实这个喜聚不喜散、喜散不喜聚之间并无区别。林黛玉无非她的意思是说既然聚完以后还要散,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不聚;贾宝玉的意思是咱们先聚,先热热闹闹,忘记这些悲哀,忘记将来的所谓死亡的阴影已经临近,而且贾宝玉在那么小的时候才十几岁,还没有到领取居民身份证的年龄,就想我死了以后化成灰,然后你们这些心疼我的女孩都哭,眼泪把我的魂冲走,从此我再不托生为人,连下一辈子他都否定了。这很奇特。这是小说,这里头有夸张,但在这些对生命的叩问质疑当中,就是他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到底是什么?现在西方讲认同危机,这种认同危机,似乎跟贾宝玉没有关系,和人会死也没有关系,但是在全球化这样一个迅猛的发展时代,一个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身份,确实很有意思。但是,贾宝玉描写本身就有这么一个危机存在,贾宝玉究竟是什么?是一块石头,是一块玉,是一个贵公子,是神瑛侍者下凡,是女娲当年的一块材料,是一个泥猪癞狗。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能够可以成为什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你就是你,我为什么就是我,我为什么不会是你、你为什么不是我。尤其《红楼梦》里头有一个最有趣的东西,但我认为作者的思路奇妙极了,但是曹雪芹没有写好,就是甄宝玉,除了一个贾宝玉还有一个甄宝玉,这个绝了。甄宝玉和贾宝玉长得一模一样,甄宝玉的家和贾宝玉的一模一样,甄宝玉小的时候那些坏毛病——所谓坏毛病和贾宝玉一模一样,但是甄宝玉后来接受了封建主流意识形态教育,学好了变成了孔孟之徒了,变成了有用之材了,进入仕途,仕途经济。而贾宝玉梦见甄宝玉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呢,他在午睡,睡铺的对面有一面镜子,而镜子里是他的影像,又是一个反的形象,这个描写你看了以后你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你设想一下,如果世界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遭遇也一模一样,某些方面恰恰相反的另一个人存在,你会不会脊背发凉?人的这种心理就是当他抓不住自己的时候他有这种心情。我曾经讲过一个心理活动,后来他们都不让我讲,他们都觉得很可怕。比如我现在在深圳,我在北京有一个住的地方,我在北京有一个家,我定居在北京,我家里有电话。我最害怕的是,设想一下,我现在在深圳给家打一个电话010——还可以打17908进入IP,少收一点费,然后打通了我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一个人说找谁啊?你谁啊?我王蒙啊!你们要写小说记住就用这个情节开头,写一部恐怖小说。所以他对甄宝玉,可以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就是设想另一个我的另一种方式的存在的可能性,这对人来说既是一种魅力、又是一种挑战、又是一种憧憬。贾宝玉和甄宝玉,不仅仅是从贾宝玉,我们从芳官身上,她有时候女扮男装,她还有胡人的名字,她的法国名字翻译成中文以后是金星玻璃,我们在座的有没有法语老师?请告诉我怎么讲?我下次来请教。这里写得很特别,也很现代,或者也很后现代,后现代一个很重要的说法是说人死了,人死了是什么意思呢?过去尼采说上帝死了,因为认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后来证明上帝有很多例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他说上帝死了,上帝已经不管你了。然后人死了,人从环境问题从宇宙才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系也不是银河系的中心,这个银河系也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人类尤其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人不能自己充当这个世界的中心,你想这样的一些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后现代的一个说法,这样就产生人对人自身的一种怀疑。这个怀疑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也不是提倡怀疑,但是这是一个过程,这是一个很难避免的过程,而像这样的类似的萌芽在《红楼梦》已经有过,这是非常惊人的。这也是《红楼梦》的一个和中国其他小说一个不同的地方,中国的其他章回小说往往这样,就是一个忠臣蒙冤,最后又碰上了明主,把奸臣抓起来了,把奸臣都杀了,然后忠臣都当了国之重臣,他们的夫人都封了一品夫人,生了五男二女,男女比例问题很严重!然后皆大欢喜。《红楼梦》不是这样的。《红楼梦》相反,它接触许多生命的体验,这种体验当时还没有一种概念名词,甚至还没有一种语言来加以表述来加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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