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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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谈谈《红楼梦》的现实主义。《红楼梦》算不算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们可以说算,因为它里面有些地方非常写实,一次吃饭、一次过生日、一次喝酒、一次行酒令、一次游玩,一直到一次冲突,贾宝玉挨打,秦可卿的丧事,贾元春的归省,斗牌、猜谜,都写得非常真实。他们穿的什么衣、吃的什么饭、用的什么餐具、说话的声音,以及每个人的语气、腔调,特别写实,写得真实。但里面也有许多非写实的东西,比如说衔玉而生,比如说他还编了一层又一层的神话故事。女娲补天已经是一个神话故事,那么在天宫里头神瑛侍者给绛珠仙草浇水这又是一个神话故事,有一个贾宝玉又有一个甄宝玉。所以它又不拘泥于写实,风月宝鉴这也不像写实,照正面是一个美女,反面是一个骷髅,这都不像写实。所以你用简单的写实的眼光来要求《红楼梦》这是不对的,它又强调“满纸荒唐言”,它并不说我写的都是实际,但是它又在说事迹情理不敢穿凿,就是说它在人物的逻辑、情节发展的逻辑上,它是很写实、很认真的,我觉得这样一种中国式的写作方法,它并不执著而带有一种相当大的灵动性。再比如说它还有一些处理,这些处理和写实小说的要求是不相一致的,所以有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就是“钗黛合一”,作者是喜欢薛宝钗还是林黛玉?以至于俞平伯曾经说这个钗黛实际上性格显著不同,但是他又讲两个人之间有许多相像的地方,他的各种弹词、诗都把两个人合着写,“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停机德”指的是薛宝钗,她像梦那么高的德行;“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玉带林中挂”就指的是林黛玉,这个很浅俗了,玉带也就是黛玉,金簪——宝钗“雪里埋”;他唱的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把这两个人合在一块儿写,这两个人——从现实上来说——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思想方式是针锋相对的,但他们又不是仇人,有些地方还写到他们的姐妹之情、好姐妹,林黛玉后来也很服薛宝钗,觉得薛宝钗在很多地方对人很好很厚道。但你从理念上来说又突出表现了人的两个侧面,林黛玉是性情的自我的,一种深层的一面,而薛宝钗是一种文化的、社会的、注意人际关系的那一面。所以,有人问过我你对林黛玉有什么看法,我说林黛玉感情太深重,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被林黛玉爱过一回,最后怕是被逼得跳井,也还是值得的。但是,如果你要是被林黛玉爱着,最后的结果是非被林黛玉逼得跳了井不可,这是跳楼之爱。所以这个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这种关系,我们仅仅用现实主义来解释不十分的满足,因为这里还有一种理念,就是人的两方面,可以说实际一个人很难做到很纯粹的境界。
《红楼梦》里面的有些说法也非常有意思,含义也非常之深,就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个对文学的真实,你如果变成了对档案的考证的真实,也就无趣了,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亦真亦假、假假真真,这种中国式的说法和现今的、现代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自我表现,表现再现的这些争论也都联系得上。当然非现实的描写还有一些,像马道婆的巫术这样的一些东西。
最后我再讲一下《红楼梦》与结构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的关系。结构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不是一个概念,结构主义是从语言学的研究出发的,认为文学的许多东西其实可以用一个句子或者用一个原型、或者用一个语法加以解释,我觉得这些很好玩(我说得不清楚,因为我对这个没有研究)。《红楼梦》里头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写到的人物非常多,这些人物往往形成一种对称,既有相似的又有相反的。譬如薛宝钗和林黛玉这是一个对称,薛宝钗和她哥哥薛蟠又是一个对称,薛蟠和贾宝玉又是一个对称。薛蟠和贾宝玉有很多共同之处,虽然薛蟠那么粗俗,贾宝玉比他高尚得多、比他可爱得多,这是一个对称之处。晴雯和袭人是一个对称,但是晴雯和林黛玉又是一个对称。晴雯和林黛玉好像是一种同一或者近义关系,好像是同义词或近义词,晴雯和这边袭人、薛宝钗它变成了一个反义词的关系。尤二姐和尤三姐又是一个对称。所以《红楼梦》在人物的结构上,是非常与众不同的。
结构现实主义我们知道在拉丁美洲以略萨为代表的《绿房子》等等,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即所谓结构现实主义。这个结构现实主义按照我肤浅的理解,就是说对一个事物和环境的描写是立体的,这种立体的描写,他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围绕着不同的视觉、围绕着不同的眼光,不同的人物可以有不同的感受,这一点在中国的章回小说里面是没有的,在《红楼梦》里头有。就拿整个的贾府来说,他先有一个贾雨村演说荣国府,后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和冷子兴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吃饭,然后就谈起来这个贾家的事情。冷子兴有一个鸟瞰似的对贾家的描写,对贾宝玉的性格分析,从阴阳五行到清浊二气。然后又有一个林黛玉,进入到大荣国府,是由贾雨村把林黛玉送到了荣国府,林黛玉眼中的荣国府。然后又有元妃眼中的荣国府,当然这之前是大观园了,大观园是贾政带着贾宝玉试才题对额,到处题字啦、对联啦、题这个匾,这是一个过程,然后又从刘姥姥这三进大观园,写的都是荣国府,写的都是大观园,这实在是写得很高明,它既是对人物的描写、也是对情节的描写,又是对环境的静态描写。这个大观园你如果要用西洋那个巴尔扎克的办法,一上先写环境,你可以肯定前三章都是讲荣国府的建筑和环境和各种屋子,这个屋子都住了些什么人,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那个时候没办法读得下去,这也是一个我至今没完全解决的问题。虽然我多次阅读《红楼梦》,但是我愿意同各位老师同学共勉,把《红楼梦》的结构再研究研究,有时候它还有带一点元小说的味道,作者跳出来说话,贾府里有很多很多的事不知道从何说起,现在我们从最不重要的说起吧,刘姥姥就是这样出场的。本来前面有这么多的事,并没有吸引着读者,他后来又出来一个,刘姥姥这本来和荣国府最没有关系,还带着一个板儿,打秋风,就是穷亲戚找阔亲戚要点钱,骗吃骗喝骗钱,所以我们从《红楼梦》的结构上也可以看出这方面特点。我介绍这些方面的情况,我想说明一个东西,就是我很早就提出来的也有很多红学家不喜欢我这个说法,我说一部杰出的作品它具有一种用不同的文论加以解读的可能。一部杰出的作品有一种耐方法论性,你用不同的方法都从中找得出结论来。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毛主席说《红楼梦》是阶级斗争,《红楼梦》里一上来就是多少条人命,计算有多少命案,金钏是被王夫人迫害而死,晴雯是因什么而死,秦钟因什么而死,贾瑞算不算是被王熙凤迫害而死,还是性骚扰不成而死,人命多少。然后再说他的账目,你看他快过春节快过年了,如乌尽孝,庄户头子带了多少礼物来,给了他们多少张貂皮多少张熊皮,他们住得离海远,没有什么鲍鱼多少干贝,你用这个角度也可以。王国维他用叔本华的生存的悲剧、欲望的悲剧说也可以,包括你用一些非常现代的观念、一些命题、一些语言,你都可以从《红楼梦》中得到呼应,这实在是一种快乐,也说明《红楼梦》作为中国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文本,它所提供给我们的这种欣赏和知识,或者说它的可能性还远远没有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