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大小舞台

作者:刘大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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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情形在那个时代似乎颇为常见,只是一般这类事情往往隐匿在正史的边角处。老舍有一个短篇小说《兔》写的也是票友小陈下海为伶,而终被黑势力控制,英年早逝的悲剧故事,不过边缘题材的作品一直不太为研究者注意。
  1912年4月,北京政府严令取消了私寓,也就是“私坊”,“却喜这时梨园生意极其投时,再说自取消像姑堂子之后,唱旦角的多半有阔人捧场,声势极为煊赫,早年视作下贱营生,今日却是人人羡慕的。所以好人家儿女,有点资质的,纷纷都入了伶籍”。这些伶人多半兼营以前像姑的营生。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戏剧伶人尽管不乏拥趸和戏迷的吹捧和金钱的利益,但是社会地位终究没有摆脱受人玩弄与轻视的地位。不过,狎像姑和嫖妓却又有着高雅与低俗之分,久在京中做部曹的何德刚的一段笔记记载可以作为佐证:
  
  京官挟优挟妓,例所不许,然挟优尚可通融,而挟妓则人不齿之。妓寮在前门外八大胡同,麇集一隅,地极湫秽,稍自爱者绝不敢往。而挟优则不然,优以唱戏为生,唱青衣花旦者,貌美如好女,人以像姑名之,谐音遂呼为相公。其出色时,多在二十岁以下。其应召也,便衣穿小靴,唱曲侑酒,其家名为下处。下处者,京中指下朝憩息之所为下处,故借以名之也。若就饮其家,则备十二碟以下酒,酒后啜粥而散,名曰排酒。酒钱给京票四十千,又下走十千,按银价不及四金也。或在其家请客,名曰吃饭。吃饭则视排酒郑重,一席之费,多者廿四金,少者亦必在十金以外。下走之犒,则随席之丰啬而定,其馔较寻常酒馆为特别。余曾为龚蔼人方伯所约,在梅兰芳之祖梅巧玲家,食真珠笋一味最美。盖取蜀黍初吐颖时,摘而烹之,鲜脆极可口。余在苏赣宴客,因署后有蔬园,每仿制之。然一盅所需,已踏破半畦蜀黍矣。京官清苦,大概只能以排酒为消遣。因下处清雅,夏则清簟疏帘,可以观弈,冰碗冰盆,尤可供雪藕浮瓜之便。冬则围炉赏雪,一室烘烘,绕座唐花,清香扑鼻,入其中,皆有乐而忘返之意。像姑或为赏音也。然此皆闲曹年少时为之,若官跻卿贰,年逾耆艾,则仍屏绝征逐,以避物议。尝闻潘文勤平时最喜一善唱昆曲、兼工绘事之朱莲芬,及任侍郎,便不与之相近。而莲芬年节前往叩贺,文勤必袖廿金银券,而出亲授之。一见而别,至老不衰,都下传为韵事。盖优之风雅,远胜妓之妖冶,故禁令虽同,而从违不必一致也。
  
  穆儒丐本人却无法摆脱传统士大夫对于戏子娼妓的那种歧视态度。梅兰芳祖父梅巧玲(1842—1882,字慧仙,苏州人,四喜班著名的旦角演员)史载因体貌丰满,有“胖巧玲”之称。他扮相雍容华贵,穿戴旗妇官服,出场时四座无不鼓掌欢迎。梅巧玲擅长念白戏,以《雁门关》、《四郎探母》的萧太后最有特色,为人正直,重情谊,后任四喜班掌班,培养弟子很多。而梅兰芳的伯父梅雨田(1869—1914)长期为谭鑫培操琴,与鼓师李奎林被称为谭的左辅右弼。梅雨田运弓有力,指法纯熟,音色纯净,随腔垫字,技巧高超过人,能奏昆曲不下三百出,创京剧琴师两大流派之一,也是琴师“四大名家”之一。这些家传文化和艺术上的造诣并没有为穆儒丐所关注,他侧重的是对于其背后操持的恶势力的揭露,终成于鲁迅所谓“谴责小说”之一脉余波。
  1925年,郑振铎发表《“谴责小说”》认为,它们以真实人物为书中人物形象,“本也无妨,但绝不可以揭发人间的黑幕、披露人们的隐私为目的,否则就玷污小说的尊严,堕落为黑幕小说”。“谴责小说”按鲁迅的考察,是因为嘉庆之后内忧外患深重,戊戌政变不成,加之庚子之变外交失利,“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至谴责小说末流,模仿李宝嘉《官场现形记》、吴研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曾朴《孽海花》的谴责小说,就流入类同谤书或者“黑幕小说”的下乘了。陈炳在《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中说:“如《中国黑幕大观》、《北京黑幕大观》、《上海黑幕新编》之类,就径直用‘黑幕’做书名了。其他用‘现形’或‘怪现状’做书名的以及同性质的书还很多。这类黑幕式的小说,发端于光、宣之交,盛行于袁皇帝时代。民国四年,《时事新报》至登广告,征求‘中国黑幕’。由讽刺小说变为谴责小说,出于时势要求;由谴责小说堕落而为黑幕小说,也是时势使然。原来辛亥革命本不彻底,所谓‘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因为这种东西可以说是旧思想的结晶,在旧社会中才有此产物;同时又是造谤泄愤,或是暗地里指摘时政的一个妙法;又可把它作为消闲或卖钱的生活;所以某黑幕大观,某某趣史,某某外史,某某之秘密,以及各种同性质的作品都出来了。”
  穆儒丐作为报人作家,难免沾染这样的时代文学风习,疵者固不必深究,其意义与价值应从对于北京梨园“地方性知识”的描摹与刻画中寻找。第十三回“缔丝萝好事成虚愿,开菊榜大王冠头衔”中,《顺天时报》借着开菊榜评比戏剧界的大王,就详述了主办方的预先敲竹杠的期望。黑箱操作的商业运作,现代商业运营与旧式捧角的恶心结合,构成了一幅恶心黑暗的丑剧,没有公正性可言,所有参与的人都不以作弊为耻,反倒视买选票为理所当然,不得不让人怨叹社会的风气颓坏到何种程度。整个操办活动本身就是一出绝妙的戏,实是当时梨园景况的实际写照。报纸等大众传媒在客观上也确实推动了戏剧本身的改进、评论和发展。
  《梅兰芳》中被作者一再嘲笑的“齐东野人”其实是影射戏剧评论家、戏剧史家齐如山。齐东野人被描绘成一个打秋风、架秧子、攀附权贵的小丑,中间颇多歪曲之处。有些地方,比如他为梅兰芳设计新戏的功劳无法一一抹杀。齐如山多年同梅兰芳一起从事戏曲艺术的改进工作,是剧作家,也是一位戏剧理论家。1948年到了台湾,1962年故于台湾。齐如山的《说戏》刊于1913年,力主戏曲改进,可以说是他研究京剧艺术的第一本书。齐如山到过欧洲,又出身译学馆,《说戏》就是想以西洋戏剧的框架来改造京戏。1915年,梅兰芳从上海回到北京,自4月起到1916年9月编演了《孽海波澜》、《一缕麻》等十一出时装新戏,本来是戏剧改良的一件好事。只是穆儒丐难免带有守旧派的色彩,对于齐如山帮梅兰芳设计的许多新戏嗤之以鼻。“兰芳既然成了名角,在这好戏上当然要吝唱的。若论他的戏,在旧戏里面,可听可看的甚多,如同《祭江》、《祭塔》、《宇宙锋》、《红霓关》、《汾河湾》、《武家坡》以及《坐宫盗令》等戏,都是极好的。可惜这些戏,人都不爱听,专爱看他的《黛玉葬花》、《晴雯撕扇》以及什么《少女斩蛇》、《一缕麻》等类。社会上既然爱看他这些新戏,兰芳也只得拿这些做门面,反把真正好戏置诸高阁。假如今日再教他唱一出《祭江》,恐怕给一万块钱也不敢应了。俗语说得好,一天能卖十担假,百日难卖一担真。不但江湖上卖假药等类的如此,便是戏子也卖起假的来了,可胜叹哉。”这大约也和作者本人并非“梅党”有关,《北京》中就叙述了记者宁伯雍等人结成“白社”拥护白牡丹以和梅兰芳的戏迷抗衡的情节。《北京》据长井裕子研究得出结论,可以视为作者的自叙传,考其情节与《荀慧生传略》所记史事基本符合。这些类似今日歌星的Fans,相互之间因为偶像的关系彼此攻讦,扭曲史实,在所难免。
  不过作者尽量保持公心,所要表达的是对于国事的看法:“转眼之间,民国的日月已过了五六年了,这五六年内,国家多事,人民流离,一些正经事也没办。可是捧兰芳的这群阔佬,没有一天不乐,没有一天不为兰芳尽心筹划,假如为政诸公照爱兰芳一般去爱国家,这几年的民国早已富强起来了。可惜大好的山河,竟不如一个唱戏的有价值,弄到这样,是谁之咎?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想今日的政客,大都是福王一流,只要眼前有承欢的,便是作了外国奴隶,也甘心的。”其中对于梅兰芳本人的刻画,面目与性格并不清楚,但是偶尔关于其内心的描写可以透露出作者的理解:“人生在世,势力金钱,固然是不可少。这自由二字,更是缺不得的。就拿我说,总算不忧饥寒,在唱戏的里面,究竟是头等脚儿了,只是身不由己,已落在人家势力圈里,人家不喜欢的东西,我不敢爱,人家不满意的人士,我不敢交,如意承旨,小心伺候,还恐人家不乐,究竟我算干什么的,这‘梅兰芳’三字虽然是我的姓名,究竟不是我的梅兰芳,连我带梅兰芳三个字都属了人家了。”穆儒丐不光是写梨园里的这些无奈之人,他对于整个社会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都抱有同情。《北京》中最让人注意的形象恐怕就是那个可怜的妓女秀卿了。事实上,在《北京》和《梅兰芳》所写的故事的背景时间正是北京辛亥革命后政治、经济、伦理大混乱的时候。“由于社会贫困化,很多妇女被迫或自动为娼,1912年北京只有妓院三百五十三所,妓女三千零九十六人(只包括登记在册者),以后每年都有增加,1917年有妓院四百零六所,妓女三千八百八十九人。此外还有人数不可考的私娼,据甘傅估计,1917年北京的私娼在七千人以上。总之,全市妓女人数最低限度也在一万人以上”。而1912年北京内外城人口总数为七十二万五千零三十五人,1917年内外城人口总数为八十一万一千五百五十六人〔2〕。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大致估量起来,大约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娼妓。秀卿只是无数下层妓女中的一个,命运不会比其他人更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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