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乱世绮情两乖离

作者:秦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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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如此刻意保持着距离(而如此刻意疏远的绝非黄浚一人),目光如炬的黄浚一句“饮醇近妇叹天才”(《题方泽山赠抱存诗后》)的确还是精辟概括了袁寒云最基本的特质:他颓废地活着,却用华丽的方式。
  这是一种典型的末世的华丽。
  实在作名士也要有名士的本钱,袁寒云短暂的一生能够总是裙钗环绕、盛友如云、戏梦生涯、四海为家,豪门公子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固然是一个原因,另外的确得益于他的多才多艺:无论丝管竹弦粉墨春秋,还是收集文物鉴别古玩,抑或填词度曲消磨时光,包括入青帮当大佬、成立“中国文艺协会”、“全国伶选大会”、甚至吃花酒玩女人,寒云公子都像在“慷慨淋漓唱八阳,悲歌权当哭先皇”,他的一生无论干什么都像在“玩票”。
  关于袁寒云如何精于音律擅场昆曲,谈的人已经很多。尤其《千忠戮·惨睹》(又名《八阳》)一曲,其唱“[倾怀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时激昂入云,兼之寒云“体消瘦,貌清癯,玉骨横秋,若不胜衣”(张伯驹《续洪宪纪事诗补注》)的样貌正合落魄王孙亡命天涯之像,故而凡识此唱者皆谓其自为寒云之曲——寒云之自号寒云主人,除喜爱北宋王晋卿名画《蜀道寒云图》外,的确与对此曲的倾情也大有关系。在袁世凯兴帝制失败羞愤辞世后,寒云再演《惨睹》一剧饰建文帝又有不同况味,“悲歌苍凉,似作先皇之哭”。赵瑞玑《寒云歌:都门观袁二公子演剧作》一诗中道寒云内心隐衷,“阿父皇袍初试身,长兄玉册已铭勋。可惜老谋太匆遽,苍龙九子未生鳞。输著满盘棋已枯,一身琴剑落江湖。横槊赋诗长已矣,燃萁煮豆胡为乎”,这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因此以寒云身份串演《八阳》,自然不亚于登台自伤,“苍凉一曲万声静,坐客三千齐辍茗。英雄已化劫余灰,公子尚留可怜影”,竟是台上台下,一片共鸣,戏里戏外,孰是人生?
  寒云同样也是京剧名票,喜演《审头刺汤》一剧,自饰文丑汤勤——这是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得志势利形象,因此未尝不是同样包含着登场寄慨的意思,“人情薄如纸,两年几度阅沧桑”,“回看龙虎英雄,门下厮养,有多少忘恩负义之事,不啻现身说法矣”。
  我们可以说,袁寒云有理由蓄意远离政治而又无法真正脱离政治,毕竟他是袁世凯的儿子,何况他生在一个近乎无法自主的乖离乱世。1913年袁寒云自题《寒庐茗话图》,有过如此自白:“吸浆抵中泠,煮茗恣吟赏。一丘一壑间,不知天地广。大鹏九万里,我求仅方丈……悠悠与世期,长此足俯仰。”如果说在这个敏感时期由于所谓“立储”风波袁寒云此语还有刻意韬光养晦的嫌疑的话,那么,他对于遭逢乱世的一再哀叹,就是境由心声、情不自禁了。十三年后,1926年旧历三月十七《寒云日记》记载,闻说京报记者邵飘萍遇害而“漫成一偈”:“乱世命同猪狗贱,千金应自保闲身。飞蛾都向灯前扑,一死何能怨火焚。”这话看起来像是在实践“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如果联系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此前此后一连串其它刺激,则寒云此类明哲保身的闲话就不那么冷淡了。本月十四、十六两天,因为王学农“以微事婴获罪遭囚”,袁寒云先后致书张宗昌、李壮飞说解求免,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与当路显者皆非素识”。本年七月初一林白水又以文字遇害,袁寒云哀之以联“谁能免于今世,天下荒荒,遍瘟疫盗贼、饥溺刀兵”;初八日又挽其因“多言致祸尤,犯忌杀身”而命类杨修。不妨推想,对于生下来就已经处在政治中心与权力漩涡而又必须面对世乱如粥的袁寒云而言,他的内心缺乏安全感
  是与生俱来的——看穿当世不可为的寒云公子要逃往哪个“别处”去停靠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三
  
  毫无疑问,袁寒云的艳情词基本都是写给欢场女子的,按照他的自陈是“素不苟邪,虽喜狎游,而于闺室未敢一窥也”,在他的时代和他的价值体系当中,袁寒云无疑还算一个“正人君子”?!
  也正是这样追欢逐笑、逢场作戏、朝不保夕的情感方式,导致并恶化了乱世动荡中原本就树大招风的“皇二子”的疑惧不安心理。“莫漫伤憔悴,且共登临”,这是一个只能朝与花朝暮酒暮去住任春风的情感领域,常常是“不见去年人,空对当时月”、“去年江上逢,今岁江天隔”。甚至与袁寒云生下儿子(即日后名满全球的著名物理学家袁家骝)的薛丽清(又名情韵楼)宁肯重张艳职作“胡同先生”都不肯跟着此君作“后妃娘娘”。薛的离断理由也很有趣,据说是嫌弃寒云一身文人酸腐气象,只知文墨不会享受。因为如此,所以如此,“一年欢梦已成休,只有月明犹到旧妆楼”、“弹指春归欢去,依旧是一年轻度,到秋深梦冷,巫山十二云无路”、“难得小楼朝暮,且留恋、便为家”……类似的叹息在寒云词中可谓触目皆是。既然如此,只能如此,这就是“昔年春已逐花飞,而今花又随春至”的及时行乐。意态婀娜,好在情多,笑颜能得几回酡?这就是“况是天寒人渐远,不醉如何”。但这种醉生梦死的放纵生活中最逼人的危险无疑就是欢乐时光短、流年容易逝,每到寻欢欢更少、又向花间寻短梦。“纵是风花无限好,回首江南人渐老,心情我亦同秋草”、“绿酒难为今夕醉,红妆谁似去年人,不知肠断几黄昏”。袁寒云的艳情词,通体都显得很惊慌很漂浮,惊慌得不像一介富豪纨绔、漂浮得不像一个英挺男人。他笔下揣摩到的那些啼红怨绿的欢场女子的无助与悲情,倒更像他的“自我写照”。
  袁寒云到底有过多少家外花?花元春、小桃红、唐志君、小莺莺……谁也数不清楚。面对这些数量不菲、云起云落的女性,袁寒云的情感状态究属如何?这在他的艳情词里可以一窥端倪。下面仅拿1927年《寒云日记》中先后登过台亮过相的花月女子做一分析。
  本年旧历正月在京津等地,“回首前宵已隔年”、“腰围料应柔减”,这几句写照的是旧欢海上凤珠;时与袁夫人刘梅真留在天津的家居之妾有苏眉云;宴饮招邀之妓有金羚、香君(即十五年前沪上旧识之林媛媛,但此时已“萧条憔悴,无复当年”)。正月二十三日,袁寒云抵达上海,结识或重晤了秀英。特别是“明睐皓颜,冰肌玉骨,相逢把手,俨若故人”的圣婉,他与圣婉之间有了当夕“过临”、宴集所居、旅舍夜话、竟夕长谈之谊,并为其手书《八声甘州》之词。泛泛之交则有碧云、翠霞、柳春、暨琴、雪芳、秋芳、朱弟、粉绿双牡丹、汪笑峰、王美玉姊妹、丽屏、谭红梅、红情、芳卿、明妃、醉红、小兰、四娘等人。而“初已绝我”的旧欢凤珠,“今忽作不速之客,坐对竟夕”,寒云的感觉是“殊奇事也”,并谱有《蝶恋花》暗吐心声:“便欲窥时莲不起,飞花飞絮都无计”、“尽有相思和梦寄,多情只是添憔悴”。而在《庚申词》中更有一首《玉漏词》,题记中提到“雨夜诣凤珠闲话,既归无寐,枕上偶成”。按照笔者的考证,该词实际上是作于1927年即本次袁寒云游沪期间。显然,于此变化莫测的欢场情变,感到不自在不适应的反而是袁寒云自己?!要知道,当月二十二日南行之前袁寒云曾为凤珠写春帖子,祝愿凤翼双飞、灵犀一点,“还来就南国,看珠光万丈,月色十分”。一句话,他似乎最渴望追求到的还是一种安全感与归属感。寒云来沪不到十天,从二月初七寄妾苏眉云的《夜飞鹊》来看,他似乎已经有了倦游思归的心:“游思倦歇,指重弹,归与春期。”初九又因为“客中抱病,愁感万端,怀眉云”,更谱《菩萨蛮》以寄之:“相思何处寄,七二重重水。傥许说归期,轻车随絮飞。”十一日更明确强调了“春暮倦征,思归遽切”的心思,但“伊人江国,欲别却难。去住无端,遣愁不得,寒宵独对,辄唤奈何”,他思念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对象或者具体的情感,“者时留恋从谁说,眉痕总被春愁结”,他需要的是能够排遣愁端、抗拒孤单的“氛围”,无论那是在津门还是在沪上。值得说明的是,在这些袁寒云连呼“独对”的日子里,圣婉其实是经常夜谈造访、临存闲话的,而且十二日寒云还专门写了《祝英台近》示圣婉,“凄雨中宵,把手惜归去”、“乍逢遮莫轻离,而今情绪,愿长是,花留人住”——他对于轻别离,实在怀有一种刻骨的恐惧。那么,寒云此时的孤寂我们只能理解为“所遇非人”。这才有了二月十六日佩文的出现,故事于是陡然逆转,袁寒云从此乐不思归,事情由此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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