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乱世绮情两乖离

作者:秦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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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寒云经人介绍认识佩文的第二天,特谱《水龙吟》寄意,“晓来扶起心情,昨宵幽怨今何有”、“但小楼香远,曲阑人在,依旧是,春长久”、“记取相逢,惯尽无绪,听鹃啼瘦。又柔尘渐起,银屏乍隔,也应消受”,他的满足与欢愉溢于言表。当日即携佩文去中华摄像。是夜,佩文本就欲“留止作长夜谈”,但“忽为其母呼去”,天不遂人愿,人为延长了他们欢会的期待与时间。有意思的是,这天晚上圣婉来了,袁寒云的反应是“是欢是怨,未分明也”。十八日佩文来,“留之夜话”。十九日晚佩文又来,两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改变:“慨言身世,相与唏嘘。子夜,去而复至,乃留枕焉。”虽然兵贵神速(他们此时相识仅仅三天),但有缘千里邂逅钟情,他们的定情之夕是鱼水情深的,至于“相对长话,不觉晓矣”。第二天早上袁寒云的感觉还是“晨窗弹雨,欢绪如潮”,一曲民国沪版的《爱如潮水》——无怪乎他要谱《翠楼吟》以纪其事:“月绽修娥,春融浅鬓,殷勤梦尘吹逗。微风帘外起,看罗帐灯痕轻透。者时红袖,正掠枕翻香,摇钗弹漏。凭消受,粉零脂腻,一番春透。”这首词可能是传世寒云词中最细腻香艳的工笔描绘之一了,一幅春宵乍度的睡美人图。当天晚上佩文仍然在寒云处留宿过夜。这就难怪第二天(二十一日)晚上当碧云、圣婉、佩文先后都到的时候,袁寒云会在笔记中留下这样的记载:“遣者遣,留者留,无如何也。”在此后的记载中,佩文更多将以“佩”的昵称出现,二人情好日密,至有“竟日晤对”、“闭门闲话”这样相看两不厌的局面。至三月初二日袁寒云为佩文(小字巧宝)制联语:“愿结巧连环,多恨易消,早成眷属;安求无价宝,有情难得,同是天涯。”同是天涯沦落人、有情皆当成眷属,袁寒云的情感期许与取向,毋宁说还是很传统的。
  但煞风景的故事总会同时发生,不得不指出的是,就在袁寒云和这位新欢打得火热的时候,他对家里至少两个女人看来是采取了瞒和骗的手段。例如三月初九复苏眉云书,居然“嘱铸臣携至青岛付邮”,他的心机可谓缜密冷静不亚乃父,只是用错了地方。三月十三日《答梅真代眉云见寄闺词四首》,这个弥天大谎可就撒得更离谱了:
  
  临歧挥涕念当时,不尽春流荡远思。
  尽是天涯存寤寐,风涛险恶欲归迟。
  
  天际归帆误几回,相思依旧忍成灰。
  应知江上多风雨,慢逐春潮打桨来。
  
  危阑徙倚几沉吟,斗室深寒夜不禁。
  邂逅无端空写素,闲情未分抱稠衾。
  
  肯忘信誓与欢盟,魂断沽流梦不成。
  一捻猩红应在臂,相期总不负生平。
  
  其中满嘴相思欲归津门、独身沪上自好的申辩可谓标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法。而“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这本是同治中兴三名臣之一的左宗棠奉给另一名臣曾国藩的挽联,如此被袁寒云化为己诗且明明是在“相欺”闺阁,世家子弟的操守之薄弱、颜面之厚大,还是令人吃惊。更加过分的还有三月十九日独寄苏眉云的《拥衾》一诗,“一回肠又断,千里梦同寻”、“连天风雨咽,犹自拥寒衾”,以后人之小心度一下寒云之尊腹:这诗也许竟是捂在热被窝里写的。
  1927年旧历四月二十六日,三十七岁的袁寒云在上海迎娶了这位比他年轻十九岁的嘉兴姑娘于佩文,“卜居霞飞路二百七十号”。这一段恋情也是目前所仅见嘉兴刘秉义所藏丙寅(1926)、丁卯(1927)两年《寒云日记》中保存最为完整的寒云的婚恋记载。他们婚后的感情也相当不错持续了一段时间。乃至七月二十八日佩文归宁父母,二人“怆然而别”。寒云更在八月初一即寄诗促佩文归,道是“一楼坐对亦寻常,偶隔云天欲断肠”、“最团圆夜应休负,怆别离时忍便望”。八月初七的《南浦》“弹泪送征人”一词,应该也是怀念佩文之作,期待“到最团圆夜,画楼休负语重温”。两人情到深处,寒云曾著有《夜坐》,“只是温柔初罢梦,何如迢递且延眸”,显然这样一份相对中包涵的色欲成分已经大大降低,无法否认它是一种真诚的感情。然而,“千灯依旧行人家,百感无端此夜休”,人到中年、阅尽繁华的“皇二子”的重重心事耿耿眉端,可能对这个十八岁女孩全部说出并获得准确理解吗?难怪袁寒云燕尔新婚之际,也有“嚣嚣成独坐,渐觉漏钟长”、“门外尘如水,闲吟且自狂”的时候。当年九月,于佩文怀孕,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就是袁寒云的幼子袁家楫。有趣的是,此时袁寒云的长孙女袁印承已经三岁了,他三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祖父。
  
  四
  
  袁寒云艳情词中所流露的巨大的不安全感,是令人在在堪惊的,在歌舞欢场、金包银裹当中他活脱脱是个流离失所的浪子,“看似寻巢燕子,绕梁谁主”、“树摇微梦,寒侵瑶席,等教春护”。他甚至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一张可以让他暂时安稳的床:“何处楼高容小睡,闲枝挂叶都憔悴”、“飞燕归时天欲暮。数遍楼台,知向谁家去”……那衾稠枕函似乎都只在记忆中才能久在,“银床曾是留人睡,眼前疑有天花坠”,“归去渐黄昏,轻车迷旧痕。泪眼几回看,琵琶谁与弹”。他甚至用类似的方式自我消解了让他暴得大名的那句政治讽喻诗:“高处难胜醉后寒,琼楼傥许到人间,灯魂酒意不成欢。”这样的“高处”与这样的“琼楼”,是那些“利用”寒云此诗反对洪宪帝制的人们始料难及的吧。
  所谓言为心声、触景生情,因为这种无法躲藏的情感状态的流离失所,袁寒云眼中的景物,如果说室内触目都是香艳,那么室外无处不是凄惶了。例如《浪淘沙》“星落碧云低,千尺琉璃。城南草树咽寒溪。幕回楼深人不倦,炉暖红泥。小鸟抱霜啼。轻掠湖堤,五更鸡犬板桥西。风外竹篁烟外柳,无限凄迷”。再如《浣溪沙》“乱尘如雨扑罗裳”、“行近嚣声灯乍密,回看树色路翻长”。这种暖玉温香与憔悴阴冷如果并置在同一首词里,其视觉效果与想象空间是相当刺眼惊心的。比较典型的是下面这首《前调》,“才是惊秋,便惹悲秋。念当时、顾我殷勤思。愿朱帘密护,碧阑深锁,红袖长留。此月未圆先缺,几回恨、此生休。算歌离泣别都经过,剩千秋墓碣,一抔黄土,三尺松楸”,上阕下阕,一热一冷,不啻度人金针。更为规律性的风物格局还有,袁寒云眼中的悄怆幽邃往往体现在都市场景中市井小巷的寂寞无人。毫无疑问,热闹中的孤单,繁华中的荒凉,才最是心伤,透顶欲绝。例如《采桑子·夜归》“寒意重重,满路灯花不肯红”、“寂寞阑空,多少楼台梦正浓”。又如《蝶恋花》“绕市繁灯寒欲坠,夜未三更,遍是凄凉意。依约旧时歌舞地,何当重识金银气”,还有《菩萨蛮》“楼台灯火路疑是相携处”。总而言之,袁寒云艳情词的背景布色,春意盎然的一面之外,几乎转过身就是秋色无边。
  能写出那些绕指温柔的袁寒云应该是一个优雅、细腻、乃至体贴的“伙伴”,所谓怜香惜玉的洋场名士。这在上述《寒云日记》中他所记载的与那些欢场女子包括他迎娶回家的于佩文的交游情况可以看得出来。某种程度上,袁寒云甚至是一个颇为恋旧深情之人,词中频频流露“襟上频惊泪雨,尊前重认眉山”的怀旧心理,甚至也不乏反省之心。例如他遇到秀英时因为对方原名小桃红现名莺莺“咸予旧欢小字也”,触动往事惆怅满怀,感慨“提起小名儿,旧梦已非”、“漫言桃叶渡,春风依旧,人面谁家”,自责“薄幸真成小玉悲”,在和小桃红、小莺莺二女的仳离事件中,的确袁寒云的责任更大些。又如他从柳春口中知道旧爱绵蛮“怨愁而病,瀛卧经年”,不由“怅想旧欢,益增慨恨”。现存《寒云词》中更有《前调·道上逢绵蛮》之作,哀怨对方的看似薄幸:“惆怅相逢如未见,眼中却被春缭乱。”而《忆旧游》一词中对精美回忆的绝色描绘,“念当时月色,不掩云屏,却照人旧。乱叶惊凉梦,正钗横玉枕,钩褪珠帷。夜阑小院深闭,花落燕空飞”,正是映带了当日的风情万种、一往情深、“小楼春雨几黄昏”。就此而言,则传说中袁寒云弃世之后、旧日相识的烟花女子多人头系白绳服孝哭祭灵前、乃至四月二十四日出殡当天千余青楼红粉自愿组成方队加盟——应该大致是可信的。对于风月女子而言,才财双全且情致款款的“嫖客”如寒云公子,已经近乎理想境界、且是不世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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