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乱世绮情两乖离

作者:秦燕春

字体: 【


  一
  
  传统中国惯爱在文字玩数字游戏,人望亦是如此,如果不以“前七子”、“后五子”之类党群标榜来互撑台面,仿佛就不成体统。虽谓公子哥儿也不能免俗:有明季四公子(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又有晚清四公子(谭嗣同、陈三立、吴保初、丁惠康),还有近代四公子。近代四公子究其为谁的纷争,落在张作霖之子张学良、清宗室红豆馆主溥侗、张謇之子张孝若、卢永祥之子卢小嘉之中择二的争论上,但另有两位的入选却是始终不可撼动的,这就是“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袁世凯之子袁克文(寒云主人)和张镇芳之子张伯驹(冻云楼主)。
  袁寒云是谁?我们不妨从1931年3月年仅四十二岁的袁寒云猝死之后社会以及友朋对他的盖棺之语说起。当时,《北洋画报》发布了简短讣告,称其“潇洒风流,驰骋当世,尤工词章书法”。袁寒云一生交友无数,其中不乏笔墨文翰之交,他的丧事倒也算得上风光旖旎,据唐鲁孙说“灵堂里挽联挽诗,层层叠叠,多到无法悬挂”,内容则多集中在才情富赡与时运多乖两个方面。例如“风流同子建,物化拟庄周”(于右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可奈何惟有死;生在天堂,能入地狱,为三太息欲无言”(方地山)、“家国一凄然,谁是魏公子醇酒妇人以死?文章余事耳,亦有李谪仙宝刀骏马之风”(陈诵洛)、“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如重泉”(梁众异)……等等。
  这就是众目睽睽迷离编织下脱颖而出的袁寒云。誉之者称其为醇酒妇人的信陵君、才高八斗的陈思王、轻财仗义的李太白,因为那首被众口一词“事后追认”为反对帝制的“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他的“政治立场”一直也颇受称道;而毁之者则直哂其为“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的公子哥儿罢了(吕碧城答费树蔚语)。甚至他的爷老子袁世凯看待自己亲生的这位“皇二子”,有时也寒碜他为“伪名士”,还讥笑他若为帝也无非是李后主、陈后主之流花柳皇帝亡国之君。稍微宽和平易之人,则习惯用“贵公子,纯文人”六字来概括袁寒云的一生:他生于富贵之家,锦衣玉食,不必为衣食奔忙,具备了追求任情任性生活的天赋和天资。他喜爱金石书法、擅长集联填词、沉溺冶游嫖妓、迷恋粉墨登场、热衷收藏名物……兼及传统文化的趣味精华和二十世纪初的新潮时尚,在个人享受上,也许他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极致。
  
  二
  
  袁寒云1890年8月30日降生于袁世凯出使朝鲜时期在汉城的公署。据说出生之时其父其母双双梦见斑斓巨豹入室投怀,应梦而生,非比寻常。按照“保、世、克、家”的谱牒次序,袁世凯给这个儿子取名为“克文”,字豹岑,“岑”者峻峭之山也,隐应古语“豹隐南山”的说法。又据说在袁克文的晬盘“抓周”之期,这个梦豹而生的孩子伸手抓起的竟然是一块田黄玉石图章——对于他的未来,这些“异兆”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袁寒云的生母是袁世凯在朝鲜纳的妾金氏。袁寒云自己在《洹上私乘》里说金氏乃三韩望族、“世有显贵”,这话真伪难辨,有为尊者讳的嫌疑,可以姑妄听之。袁寒云甫一出生即过继给袁世凯第二个十分得势的宠妾沈氏。也许因为此种人生刚起步就有些乖离的身世,袁寒云有了更多被两位母亲溺爱的理由?尤其嗣母沈氏,她对克文千依百顺,恣其所愿,还不准克文生母金氏多加管教。因此上十一岁的克文就可以跟随二十一岁的长兄克定去济南大明湖的画舫上悠游风月,“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他一帆风顺向着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势头发展而去。
  袁寒云的结发妻子是天津候补道刘尚文的女儿刘姌(字梅真)。这是因为少年寒云生得俊俏标致被慈禧太后看上,袁世凯为回避指婚而替儿子匆匆结亲,但生于安徽贵池富商家的刘小姐也算一位温柔贤淑的佳丽,熟悉音律,书法不恶,工于诗词,弹得一手好古筝,有《倦绣词》行世。其诗作如“荡桨忆芳津,擎尊涤俗尘。苍寒迷所处,高卧有幽人”(《初雪思江南用寒云外子韵》),再如“柳荫深处尽桥横,水自潺湲草自青。春尽吹残桃李色,和风微雨酿清明”(《清明》),在当时深闺女流当中,的确称得上出色人物了。婚后刘梅真为袁寒云生了两儿一女,即家嘏、家彰和家宜。
  如果寻常人间还有一个幸福的指标和起点,作为凡夫俗子,我们实在看不出来袁寒云的幸福指数中还缺什么。名父、慈母、娇妻、儿女……地位、财富、才情、身份……是不是因为他先天拥有的已经太“完美”了,以至于他无所事事只能在自我消耗与浪费中度日?世人出于政治至上的思维习惯,屡屡强调因为洪宪大统的承继问题,袁寒云的长兄袁克定对他的倾害诽谤、“萁豆相煎”如何逼迫得袁寒云不得不远离政治、荒唐诗酒,但这充其量只是外因之一。在袁寒云身后,同列近代四公子之一的袁的姻亲表弟张伯驹所书挽联:“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凄迷,斜阳暗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江山。”虽然凄艳工整,但文人积习、自我拔高,推己及人谬充知音常是难免。一句话,袁寒云自己,是否真有旁观者赋予的这份落魄苍凉、山河悲情?
  民国掌故专家、大才子而兼名汉奸的黄浚(秋岳)与袁寒云的关系并不一般(当时袁寒云与易顺鼎、闵尔昌、何震彝、步章五、梁鸿志、黄浚、罗瘿公六位名士在南海流水音结成诗社,流连诗酒,因称“寒庐七子”),但在黄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晚清野史名著《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却没有一笔提及这位与己并称“七子”的诗友。即使1913年在为袁寒云专门请人绘制的《寒庐茗话图》题诗中,“来结高斋半日缘”的黄浚也似乎显得有些走神,“长遣清音生寤寐,羡君心法得安便”——这种套话多少只是一种应酬。按,《寒庐茗话图》为两湖师范学院国画教员汪鸥客所绘。汪早年师从明初戴进,中年改学清代“四王”,算是名噪当时的山水大家。《寒庐茗话图》中“七子”皆着古代衣冠,俯仰异趣大得名士况味;题诗为梁众异(即梁鸿志,日后这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才子汉奸)所为,亦工丽鲜匹。此画一成,京城人士慕名来看者络绎不绝,甚至一代大儒王闿运也为赋诗一首:“流水音如天上琴,兰亭独有管弦心。祗应内史多尘事,不及五云深处深。”即使对袁寒云颇有微辞又和他有着谜一样暧昧传说的大才女吕碧城,也写过一首《齐天乐·〈寒庐茗话图〉为袁寒云题》捧场:“紫泉初启隋宫锁,人来五云深处。镜殿迷香,瀛台挹泪,何限当时情绪!兴亡无据。早玉玺埋尘,铜仙啼露。皕六韶华,夕阳无语送春去。鞓红谁续花谱?有平原胜侣,同写心素。银管缕春,牙籖校秘,蹀躞三千珠履。低廻吊古,听怨人霓裳,水音能诉。花雨吹寒,题襟催秀句。”
  袁、黄交往中这段显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记载,其实不妨在黄浚厚厚四册《聆风簃诗》中可觅得蛛丝马迹。在清末民初的旧体诗坛,黄浚虽然不算出类拔萃的人物,却和当时诗坛名彦郑孝胥、陈宝琛、陈三立、陈衍、李拔可、梁启超、梁鸿志、罗瘿公等人广泛唱酬,对于袁寒云,的确显得有些冷淡。在礼尚往来性质的《答抱存次其韵》、《题方泽山赠抱存诗后》之外,只有两首诗看起来像是黄的主动寄赠之作,有一次甚至还要“抱存累书促写诗作奉寄”,竟然是迫不得已的写作业交苦差了。在没有其他更为充分的理由可以佐证的前提下,我们不妨推想,十八岁就以荫生授法部员外郎而几不用到部上班、此后再未担任过任何公职的袁寒云,1918年游沪一次即可挥霍掉大洋六十万,他可以算是“含着银勺出生”的幸运儿,对于黄浚这样一直屈居下僚、甚至“衰世吾生艰一饱,负薪何日共求田”(《往东城视两弟读书塾中归途怃然成咏》)、长安居大不易颇有桂薪珠米之慨的落落文人,和寒云交往未尝不是一种尴尬和压力。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