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张灏教授访谈录

作者:陈建华

字体: 【


  问:通过马克思的异化论,的确有些吊诡,因为异化论是他的早期理论,被“新马克思主义”发展了而在西方传播开来的。
  答:马克思反对民族主义,提倡国际主义,他认为真正的人要摆脱异化,不管怎样,最初是民族主义把我带进去的。等到接触了异化、剥削这些观念之后,它们又可以回过头来刺激我对自由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反感,一般人不觉察。“文革”以后我对自己的左转进行了反思,使我对“文化大革命”这根红线的来历进行研究,这不仅是情绪上的,也是我的学术兴趣所在。
  问:您的学术思想几经转折。
  答:但在二十世纪中期的具体境遇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在我身上也可以说有一种典型意义。
  问:不过仍有一些特别的地方。你思想上的变化是否跟殷老师谈过?
  答:没有谈过。我们经常通信,主要是情感上,过年过节问寒问暖,报平安,说我在美国的生活情形,跟他在思想上渐行渐远。林毓生和他通信较多,思想上更多沟通。
  问:跟你父亲谈过?
  答:我跟我父亲的关系是很传统的,他对我非常好,可是思想上没什么沟通。他是国民党右派,我不喜欢。对他来说,共产党就是共产党,没什么好说的。父亲是美国西北大学法学博士,很奇怪,在美国受教育,对民主自由的观念没什么接受。不过他教了我一些古文如《古文观止》,有些东西背得出,到今天我还可以提起笔来勉强写写东西,如果说还有一些底子的话,就是他给的。在他那里要反传统,根本不可能,他在家里是铁腕统治,母亲根本就没有二话。
  问:上两个月我去中文大学听了林毓生先生的演讲,他说起当时台大历史系专讲考证,在方法上没得到什么启发。
  答:那就是为什么殷海光在台大是特别突出的,他和一般教授不同。在台大有一些从大陆逃来的教授,学问不错,可是为学问而学问,和社会没什么关系,缺乏问题意识,而殷海光在这方面点活了我们,应该说这是殷海光现象。
  问:您在哈佛是读东亚系吗?费正清、史华慈都在?
  答:我读的是由东亚研究中心和历史系联合培养的学位,专业是东亚历史。两个系的课都上,上过费正清现代中国的课,但他对我的影响不大。真正对我有影响的是史华慈老师,我叫他班老师,他是我业师。
  问:上次许纪霖组织的纪念史华慈的会,您去了。
  答:去了。我谈的是“轴心时代”的问题,我写过这方面的文章。1940年代一个德国哲学家叫雅斯佩 (Karl Jaspers)谈“轴心时代”的思想,提出在古代的西方、中国和印度等地都产生了人类文明的思想突破,这个提法在西方并未产生什么大影响。但班老师对此深感兴趣,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向哈佛附近的人文艺术学院建议拨款开研讨会,认真讨论雅斯佩的观念,尤其从比较文化的角度。班老师很奇怪,想法很多,但行动舒缓,申请报告迟迟不交卷。后来终于写了出来,在1974年开了个会,会后由他主编论文集,可惜没编好。班老师自己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关于中国的,一篇是导论,写得很精简。但整个专集出版以后,没有打响。后来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Shmuel N. Eisenstadt)也著文编书,阐扬“轴心时代”这个观念。但整体而言,你要谈西方之外的其他重要文明的发展,西方文化主流的思想界和学术界不大能接受。他们可以承认中国文化有自己的发展,但没有他们所谓的真正思想。比如当时在芝加哥大学的斯特劳斯 (Leo Strauss),还有阿伦特,这些人从来不谈西方以外的轴心文明。尤其是斯特劳斯,说起人类文明不外乎希腊与基督教,因此有意无意还是为西方中心主义所笼罩,哪怕后现代反西方中心,还是以西方主流文化为前提。
  问:我看你的《时代的探索》第一篇就是谈“轴心时代”的,觉得很特别,好像给你的近现代研究提供了一个文化比较的框架,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原来还有这么个重要背景。
  答:对,要了解现代,必须了解传统,近代是从传统转变过来的,这些方面班老师、墨子刻对我都有影响。班老师对中国古代文化作了专门研究,就是从“轴心时代”的观念出发,不仅把中国放在世界文化的大传统里去看,而且强调中国和西方一样,要了解近现代都得往前追,都得以传统文明为背景去认识。因此我也写了一篇文章,把有关“轴心时代”这个观念的来龙去脉大致梳理了一下。
  问:就是收在《时代的探索》里的那一篇?
  答:也收到自选集里,最早收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那本书里。
  问:“幽暗意识”代表你的学术思想的重要发展。
  答:这是由“文革”引发的思考,前后有二十年。其中一个中心问题是为什么中国走上大革命这条路?为什么对于民主的追求变成人民民主专政,而不是别的?我关于康有为、梁启超以及谭嗣同思想的探究,使我看到近现代政治观念发展的一个关键,就是传统儒家的经世思想。经世观念在儒家思想里发展成非常重要的传统,其特点之一是政教合一。到现代中国不管是共产党、国民党,都还是党政合一、政教合一,这都跟高调的民主有关。用徐复观、唐君毅的话,民主的理想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在新亚书院钱穆讲座就谈这个问题。中国很早就有了政教合一的观念,经过“轴心时代”、春秋战国时代,在君主之外开始出现一个超越的道、一个以师为代表的道,因此君统之外还有一个道统,所以这个时代出现了一个突破到政教分离的可能。可是到最后并没有真正突破,在儒家传统里始终是若隐若现、若断若续。中国的经世传统,我还在研究,还没有交卷。从殷商到晚清时代,为什么中国传统的主流还是君师合一、政教合一?谈民主不是落实到个人的权益而始终是一种道德理想?
  问:这和宋明理学有关。
  答:很有关系。
  问:或许可以推到更早。思想史上所谓唐宋转型时期,在安史之乱之后,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一种幻灭,与当局产生疏离感,后来的宋明理学也是从这一路发展下来。
  答:是的,但这种疏离是若隐若现,根本问题没解决。
  问:我看朱熹的《四书集注》,对于孟子的“放伐”说,涉及“汤武革命”的理论,朱熹说“应合乎天而顺乎人”,政权的合法性取决于“民心”。
  答:这种观念很模糊。更重要的是在“轴心时代”出现了超越观念,从九重天外回看现实,有一个批判的距离。这种超越是真正的神圣,回看任何尘世的制度立刻被相对化,原先君王是神圣的,可是超越意识一出现,马上变成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了。有了这个天外之天,在尘世任何认为是神圣的东西都得打折扣。可惜,在中国超越意识的出现,不是一种彻底的超越(radical transcendence),而是一种宇宙中心的超越(cosmocentric transcendence),是一种涵盖性的超越,而非领空性的超越。董仲舒是一个关键人物,在他的天与天道的超越性里已经纳入了三纲五常,作为道的一部分。这个超越我把它叫做“腰斩”(truncated)。人间制度已经不知不觉成为天道的一部分,所谓“天不变,道也不变”,三纲五常具有同样的权威。到宋明理学家那里,虽然超越意识是提升了,谈天道、谈天理、谈太极,隐然有一个超越性,但一旦落实到“人极”,却一定要配合“皇极”一起讲,朱熹的“皇极解”就是典型的例子。这就要联系到我说的“幽暗意识”的历史根源的问题。
  问:当初读到你的《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那本书,很受震撼。过去在大陆批判儒家对于人性的压制,但您批评的是儒家对于人性的乐观、甚至纵容而造成的祸害,可说是发前人所未发。
  答:的确,到美国之后因为民族主义而左转,但“文革”发生之后,使我困惑,思想上冲击很大,促使我对自己的政治左倾反思,这对我学术思想的发展来说是决定性的。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文革”,外面的报道也有限,但十年“文革”充分表明了它的严重后果。我的思考主要集中在毛泽东现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个人崇拜问题,在他背后的道德理想主义,有远的近的历史根源,也可以归结到在文化上我们缺乏一种对于人性局限的透彻认识,而在政治上也缺乏制度上的实践,这也是中国在近现代以来没有解决的问题。
  

[1]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