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界的朋友说：田汉是一座山，有待开发。此言不差。我觉得，田汉不仅是一 座山，而且是一 条山脉，包括多少座宝山，可以说是峰峦起伏，连绵不断，林木茂密，矿藏宏富，其中话剧是一 座山，戏曲是一 座山，电影是一 座山，诗歌也是一 座山，都有待我们去开发。
田汉一 生创作了约2000首诗歌作品，
包括新诗、歌词、旧体诗、词。田汉作为歌词作者，特别作为我们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已闻名于全世界，是与鲍狄埃同样杰出的世界级歌词大师。但田汉作为“五 四”以来新诗(白话诗)的作者，其诗作除了被收入胡适编的《分类白话诗逊和赵家璧主编、朱自清作序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1917—1927)外，以我寡闻，还未见受到新诗界和新诗评论界足够的重视。田汉的早期新诗作品，如发表于1919年的《梅雨》《朦胧的月亮》等，与新诗最早的先行者胡适的《尝试集》(初版于1920年3月)是同步于诗坛的。田汉在1920年写过多篇新诗，如《夜》《春月的下面》《漂泊的舞蹈家》《火》等等，意境新颖，完全不同于旧体诗的格调。应该承认，田汉是我国新诗最早的开创者之一。他作于1920—1922年间的一 些新诗，如《黄昏》《初冬之夜》《秋之朝》等，明显受到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影响，但又拒斥了世纪末颓废情绪的感染。更值得一 提的是这些作品已经对新诗的格律进行了探索，取得了一 定的成果。在这些诗中，田汉的探索范围包括分行(兼及排列方式)、分节、韵式、节 奏等四 个方面。这是真正新诗的格律或者叫诗的新格律的探索，完全摆脱了旧体诗词格律的影响，即绝非所谓“缠足的放大”。尤其在节 奏方面，田汉已经有意识地作了以“顿”(诗句由汉字组成，每个汉字都有声和义。声音分段落就形成节 奏。“顿”是节 奏的基本单位。如田汉的《东都春雨曲》中有句：“盈盈地/含着/眼泪”，七 字包含三 顿)作为节 奏单位从而安排全诗格律的尝试。应该说，这是这方面的最早的实验。后来闻一 多提出“音尺”，孙大雨提出“音组”，朱光潜提出“诗顿”，何其芳提出“音顿”，这些在实质上是一 个东西，但它早在田汉的新诗作品中已经有过实践。同时，在用韵方面，田汉也有新的创造。早期新诗作者在用韵上突破平仄的束缚，这是一 次革命。但后来又有进一 步的探索。卞之琳说，平仄安排不属于新诗诗律的组成部分，但属于诗艺范畴，有如双声叠韵等讲究。田汉的早期新诗选择叶韵汉字时不仅注意到韵母的异同，而且注意到声调即平仄的异同，这是一 种相当超前的试验。对这一 历史事实，似应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和分析。本文准备谈的，却主要是田汉的旧体诗词的创作。
1961年4月，我观看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田汉早期话剧《名优之死》，极受感动。作为《戏剧报》的常务编委，我认为必需登一 篇有分量的评论文章，一 时找不到人写，我便自己动笔，连夜赶写了一 篇7000多字的剧评：《〈名优之死〉：剧作和演出》。完稿后，我把它送给田老(我们都这样称呼田汉同志，他当时是我的领导———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戏剧报社社长，又是剧作者)审阅。他让我过几天去听回 音。几天后我去田宅，他极其亲切地对我的文章 加以鼓励，并说：“我给你的文章 加了一 个尾巴，你看行不?”我一 看，果然，田老在文章 末尾用毛笔蘸墨添写了一 段文字：最后请让我引田汉同志给童超同志写的一 首七 律来结束这篇短文：曾为梨园写不平，管弦繁处鬼人争；高车又报来杨大，醇酒真堪哭振声。敌我未分妍亦丑，薰莸严辨死犹生。
只缘风雨鸡鸣苦，终得东方灿烂明。对田老的这首诗，我极为喜爱(童超是北京人艺演员，剧中主人公刘振声的饰演者)。这首诗句句是写《名优之死》，但又处处超出乎《名优之死》，尤其是颈联两句，“敌我未分妍亦丑，薰莸严辨死犹生”，前句写剧中人刘凤仙，后句写刘振声，而两句所表达的思想是这样的：一 个人不分敌我，甚至认敌为友，那么即便形象很美，其灵魂却是丑陋的；一 个人能够严格区别正义与邪恶，那么即使死了，他的精神却是永生的———这就道出了田汉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作为一 个革命者和为人类理想而奋斗的战士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这两句诗对仗工整，用语精炼，音调铿锵，我把它抄下来贴在墙上，作为指导我为人处世的格言和座右铭。
我的那篇剧评刊在1961年6月份出版的《戏剧报》11、12期合刊上。(30多年后此文被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评论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这篇剧评的原稿在“文革”中被抄家时抄走，至今下落不明，想来早已毁掉。如果这篇有田老亲笔添加一 首诗的文稿能保留到今天，它必将成为珍贵的现代文物。
自此之后，我就爱上了田老的旧体诗词。1962年9月，田老托我带他为周瘦鹃先生写的诗《序周瘦鹃〈拈花集〉七 绝四 首》到苏州面交周老(那时周瘦鹃与我的父亲同为苏州市政协委员)，我趁机把田老的诗抄下来保存。从此，我便萌发了搜集田老旧体诗词的想法，并实行起来。田老也支持我，给我提供了他的一 部分诗作。经过四 五 年的努力，我搜集了相当数量的田老诗作。开始是为了自己学习和欣赏，后来想到整理出版。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诗歌组组长刘岚山达成口头协议，等我搜集到一 定数量时，交由“人文”出版单行本。但“文革”一 来，我所搜集到的一 大摞田老诗作，全部被毁，无限痛苦!幸而到80年代初，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田汉文集》时，葛一 虹、龚啸岚、方育德等同志做了巨大努力，重新搜集田老诗作，其数量远远超过我当年所搜集到的。最近，为纪念田汉诞辰100周年，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田汉全集》，其中有两卷是诗歌，在数量上又比《文集》增加了不少，是很值得高兴的。但是，散在社会上而未能搜集到的，肯定还有很多。
我们知道，本世纪初中国“五 四”新文化运动兴起后，旧体诗被白话新诗所替代，退出了诗歌主流的地位。但许多新文学大师仍然写旧体诗，如鲁迅，他的旧体诗达到极高的造诣；郭沫若、茅盾、郁达夫、老舍等都写旧体诗。而田汉在旧体诗词的功夫上，则是一 位巨匠。在新文化运动中，柳亚子除外，我最倾心的旧体诗作者是三 位，一 位是鲁迅，一 位是毛泽东，还有一 位，就是田汉。他们是我心中的三 座丰碑。田汉从小受他舅父易象的教育和熏陶，加上天赋，在旧体诗创作上有着极其深厚的基矗田汉的才情、气度和运用文字、掌握格律的功力，很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田汉的1000多首旧体诗、词，其思想特色是爱国主义、民主主义、人道主义和社会主义精神的充盈。读田诗，会感受到他爱国情操的激荡澎湃，对普通劳动人民血肉相连的深厚感情和为理想而奋斗的崇高襟怀。田汉诗词的艺术特色是真挚、真诚、真情和真爱的洋溢。他是一 个性情中人，一 个真正意义上的赤子!读田诗，无不为他的率真坦荡而动情。他的每字每句都出自肺腑，没有丝毫的伪饰。读其诗如见其人，而这个人是透明的，他的诗心就像是一 瓣无影的水晶。
作为读者，我感到田汉的旧体诗词创作历程中有三个高峰。
第一个高峰是1925年为悼念他第一 个妻子易濑瑜而写的悼亡诗。原有10首，现在只收集到5首。这些诗声情并茂，表现了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像这首七 律：爷葬枫林女枫子①，两山霜叶一 般红。深情此日埋黄土，浩气当年化白虹。自有心肝呕纯爱，可无血泪泣孤忠!从今十 载磨词笔，文字当为举世雄。注①：枫林，即枫林港，易象(田汉的舅父，又是岳父)葬处；枫子，即枫子冲，易濑瑜葬处。
全诗浑然一 体，而颔、颈二 联则在严谨的平仄安排和工整的对仗结构中透出生死如一 的至爱之情!末联在情深似海之外再加上志高如山。这样的悼亡诗，在艺术上表现哀悼的深切，能深深地打动我，与唐元稹的七 律《遣悲怀》和宋苏轼的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三 十 夜记梦》能打动我一 样；晋潘岳的《悼亡诗》缠绵悱恻，动人心魄，但我觉得田诗更能在意境的宏远上取胜。而且，田诗在时代意蕴的把握和人格力量的体现上，又完全是现代的，远非古人所能比。
第二个高峰是1935年他在上海、南京被国民党反动当局囚禁时所写的狱中诗。共有10来首，几乎都是掷地有声的佳作或杰构。试看七 律《入狱》：平生一 掬忧时泪，此日从容作楚囚。安用螺纹留十 指，早将鸿爪付千秋。娇儿且喜通书字，剧盗何妨共枕头。极目风云天际恶，手扶铁槛不胜愁。八 句写尽了在政治迫害下镇定自若的心态和关注民族命运的忧患意识。收监前须留指印，这里以“螺纹”对“鸿爪”，以“十 指”对“千秋”，强烈的对比反衬出对敌人的极度蔑视和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恢宏气概。有一 夜田汉被提审，在路上遇见难友杜国庠，杜趁黑在田手掌上写“坚决”二 字。田汉在词《虞美人.犹中赠伯修》(伯修即杜国庠)中遂有这样的句子：“……由他两鬓添霜雪，此志坚如铁!四 郊又是鼓鼙声，我亦懒抛心力作词人。”充分表现出为了国家的安危而准备斗争到底的决心。又如《寄妇》中的句子：“万方暴雨飘风日，一 片孤臣孽子心。事到高潮翻觉定，人因患难倍相亲。”非亲历磨难而又志坚如铁者，决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第三 科问供后》还有这样的句子：“慷慨狱前敌难友，依稀梦里见慈亲……”使人联想到鲁迅的名句：“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在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刻，梦见母亲的慈颜，凝成诗句，读来使人泪下。田汉的这些作品都是他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难友的诗的宣言，可以成为不朽的名篇。田汉被国民党反动当局逮捕一 事，是“文革”中“四 人帮”诬蔑他为“叛徒”而加以疯狂迫害的一 个口实。但历史已经证明了田汉的忠贞不二、纯洁无瑕，而这些诗更是他的高风亮节 的铁证!第三 个高峰是1964年初在华东现代题材话剧会演期间他受到柯庆施、张春桥的恶意轻慢和厚诬后写的愤激诗。如他离开上海到苏州写的七 绝《司徒庙古柏》：裂断腰身剩薄皮，新枝依旧翠云垂。司徒庙里精忠柏，暴雨飘风总不移!司徒庙是纪念东汉光武帝时大司徒邓禹的祠庙，庙内有清、奇、古、怪四 株古柏，据称为邓禹手植，已有1900余年的树龄。田汉借古柏的傲姿，抒胸中的块垒，写成这首托物言志的杰作，表现了威武不能屈、坚持原则立场的战斗精神，可以说是一 首现代的《正气歌》。这三 个高峰的田汉的全部诗作贯串起来，突现了他的诗格和人格的统一。
当然，田汉还写了其他许多优秀诗作。我这里特别提他的两首五 言古风。他在1948年写的《湘剧感事》，以满腔悲愤记录了多少湘剧艺人在抗日战争期间为了保持中国人的尊严在日寇的屠刀下英勇牺牲的事迹。其中有净角罗裕庭，多演出抗日剧本，在耒阳演出中被日寇捕去，全家在长桥殉国；名丑胡普林，因拒绝替敌人挑担，被敌人用铁铲打落河中淹死；名老生陈绍益，日寇来时逼他牧马，不屈被害。另一 首写于1939年的《战场乐府》，刻画了湖南老百姓黎午桥、黎三 公、刘庆藩等在日寇杀来时，为国捐躯的壮烈行为。黎午桥已年过70，一 家11口全部殉国。黎三 公的5个女儿，长女15岁，次女12岁，三 女8岁，四 女5岁，五 女1岁，为免遭日寇的污辱，由其祖母率领全部投马练塘死难。这两首诗还有一 个特色就是田汉对死难者事迹都作了详注。诗的正文和注文形成不可分割的整体。
田汉写这些诗不是用笔用墨，而是用泪、用血!他为这些尽忠于中华民族的普通演员和普通老百姓写下了不朽的爱国主义的赞歌!读这些诗，真可以感天地、泣鬼神!这些诗在我的心中掀起万丈波澜，与我读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三 吏”“三 别”时的感受不相上下。
田汉的旧体诗词风格沉雄而兼潇洒，诗艺纯熟而又灵动。他才气横溢，有时仿佛不假思索，一 挥而就；或洋洋数十 句，“倚马可待”。但他也崇尚“十 年磨一 剑”的精益求精的精神，常常修改自己的诗作，以求更臻于完美。他常叹“艺到精时鬓已丝”，是说别人，也是说自己。
田汉的1000多首旧体诗词，以及大量新诗和歌词，题材广泛，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艺术以及爱情、友谊、亲情、自然等各个方面，从宏观到微观，论今说古，健笔凌云。这些诗作以卓越的艺术手段，记录了“五 四”以来半个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可以当历史来读，是当之无愧的现代“诗史”。过去对田汉的诗歌作品，无论新诗还是旧体诗词，重视不够，学习不够，评论不够，分析研究不够。今天应该加强研究，对这座宝山的富矿进行开发，让广大群众尤其是年轻人知道，田汉不仅是当年的剧坛领袖、伟大的戏剧家、革命文艺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还是一 位大诗人。
(1998年7月23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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