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期
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
作者:汪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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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所以说这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是为了把这个方案与现代历史过程区别开来,这个过程不能被看作是这个方案的完整实施,相反,这个过程包含了对这个方案的歪曲、异化和压抑。哈贝马斯的这个问题意识是从韦伯和康德那里来的。我们可以简要地概括说,工具理性压倒一切,取代了知识(科学)、实践(道德)和情感(审美)的合理分化;纯粹理性笼罩了全部生活领域,不再有实践理性和审美判断的问题。不过,这实在是极为简化的概括,在内容上也不是不可以再作分析。提出这一点是说明,哈贝马斯虽然肯定现代性的价值,但仍然对现代过程本身持有深刻的批判态度。哈贝马斯不加批判地接受了韦伯的现代性概念,它被理解为价值领域的形式分化。但是,早在韦伯那里,现代性的方案本身的内在矛盾已经成为理论焦虑的来源。这种方案没有能力保护生活世界免受市场和官僚体制的侵蚀和制约,因而他对这个价值领域分化的结果持深刻的怀疑态度。换句话说,现代性方案的“未完成性”本身是极为可疑的,因为这一过程包含着两个相互对立的原则,即专门化和世俗化的原则。韦伯已经意识到这两个原则的难以调和的矛盾,那么,我们又怎么可能期待一个完整的现代性方案的“完成”呢?或者,我们是在什么意义上谈论一个具有内在对立的方案的“完成”?
但是,哈贝马斯不像我们这里许多捍卫“现代化”的理论家,他们把现代性与现代化过程混为一谈,做出一副卫道士的样子。一谈现代性的问题,他们就怀疑你是否要回到“旧时代”,回到“文革”,等等,足见他们不是把现代性看作是一个包含了内在冲突的结构来反省现代性,而是把现代性当作是一个整体的目标加以肯定,捍卫这个时代最有霸权的意识形态。
问:您能否简单地谈一谈现代性观念在中国的传播情况?
答:现代性的观念在中国的传播也晚不了太多。开始的时候,人们用老人/少年这样的词来表达进步的意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就是一个例证。1898年,严复翻译发表了《天演论》,从此进化的观念、物竞天择和适者生存的观念进入了中国的历史。严复的天演概念其实较为复杂,其中也混和着易经、史记和其它传统的因素,在时间观上并不那么纯粹,这一点我在《严复的三个世界》(《学人》第12期)里做了详细的分析。不过,如果你读过鲁迅和其他一些人回忆他们读《天演论》的心态,就会知道这本著作对当时的年轻一代有多大的冲击。从晚清开始,“新”这个概念变得流行起来,“五四”的重要刊物,如《新青年》、《新潮》都是以“新”打头,而后就出现了“现代”概念、摩登概念等等。这些概念的出现还伴随着传统/现代、中国/西方的二分法。那时,也有人对这样的时间观、进步观加以批评,如《学衡》、《甲寅》等等,但在坚持这些二分法方面似乎没有大差别。“五四”前后,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传入中国,原先主要指称历史、政治、经济的进化概念,从此发展到了精神的方面。历史成为一个有目的和道德向度的历史。再往后,马克思主义者批评资本主义的各种方案,但他们也以“新”自居,相信历史的进步会沿着一条通向既定未来的方向发展。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批判现代性的现代性方案,因为它也把自己建立在历史目的论的逻辑之上。马克思的历史观受到黑格尔的影响,带有欧洲中心论的深刻印记。欧洲历史中的不可逆转的时间观念是以欧洲历史的模式为基础建构起来的。在晚近的一些研究中,例如萨伊德的《东方论》中,西方的这种自我形象还是通过勾画东方的形象来建构的。在中国历史中,新、现代、现代化与欧化、西化等概念有着缠结不清的关系。
问:那么,是不是现代性就是一个否定的概念呢?
答:不是。现代性概念本身是一个悖论式的概念。现代性本身包含了内在的张力和矛盾。在欧洲,现代性是和世俗化过程密切相关的,因此,它集中地表现为对理性的崇拜、对经济发展、市场体制和法律/行政体制的信仰、对合理化秩序的信念,我们可以把这些信念概括为一种现代化的意识形态。但是,产生于同一个进程的现代主义文学却具有激烈地反资本主义世俗化的倾向。实际上,对资产阶级市侩心态的美学批判一直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主要特征,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和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都构筑了对现代本身的批判视野。马克思、韦伯等人的思想体系中,也包含了对于这个现代过程的深刻反省和批评,尽管他们本人也同时承续了现代性的历史观和若干方式。另外,人们常说起的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在现代时期的斗争,也显示了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因此,现代性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自己反对自己的传统”。这好像是著名的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的。
在19世纪中期,马克思和恩格斯把德国浪漫主义的那种美学批判转变为意识形态批判和政治经济批判,从而区分出了“革命的”和“市侩的”两个鲜明典型。“革命的”历史观代表了精英主义的批判的现代性,“市侩的”生活方式则代表了资产阶级的生活准则。现在看来,资本主义的最为激烈、最为深刻的批判者,也经常是现代性观念的最为有力的阐释者。这就是为什么当代的有些理论在检讨现代性问题时,也把矛头指向那些现代性的激烈的批判者。不过,风水倒转,在当今时代,现代性的文化特征似乎是用媚俗的现代性对抗高调的现代性。媚俗的现代性并不等同于日常生活,而是对于日常生活的别无选择式的塑造。我们只要看一看日益繁荣的报刊杂志上对于“新时代的生活方式”的介绍、鼓吹和各式各样的广告,看看电影院里上演的“大片”和电视中的各式节目,就可以知道了。报纸杂志已经从一种单纯的政治操控的领域,变成了由金钱、利润和权力合作操控的领域。有人把这看作是权力的消退,其实恰恰是权力的重新组合。在思想解放运动中获得的值得珍视的批评空间,正在蜕化为假借大众名义实施的商业化的思想控制。有些昔日的精英似乎如鱼得水,于是反过头来对他昔日的同伴们说,你们是多么可笑啊!
因此,现代性也可以分为精英的和通俗的,这种二分法也可以说是现代性的标志之一。所以从精英的角度反对通俗,与从通俗的角度反对精英,都没有摆脱现代性的基本逻辑。但指出这一点并不足以说明这两种态度的历史意义,重要的是所谓精英理想是什么样的理想,世俗生活的实际内容和方式又如何。在一个到处高扬着精英理想的社会里,这个理想本身可能成为压抑性的工具。但在另一个到处充斥着世俗化权力的社会里,媚俗的趣味和世俗的权力的结合,扼杀了任何挑战这个权力体制的批判潜能。在传统式的专制社会里,国家权力假借理想的名目扫除了民间社会的存在基础,而在市场社会里,所谓“市民社会”也假借世俗的名义摧毁了一切真正的批判空间。但第三种情况最为复杂,即“市民社会”与专制国家共存,前者通过自己的“反精英的”精英阻碍对于“世俗专制”的批判,后者通过假借理想主义的世俗现代化扼杀所有的社会抗议。精英们的现代性主要表现为不断创造现代性的伟大叙事,扮演历史中的英雄的角色,而通俗的现代性则和各种“摩登”的时尚联系在一起,在各个方面渗入日常生活和物质文明。所以卡林内斯库把现代性概括为五个方面,即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和后现代主义。高调的现代主义与媚俗都是现代性的文化特征。这两个方面时而相互矛盾,时而相互配合,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有着共同的前提。例如,它们都崇奉现代化的发展主义。
我在《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这篇文章中曾经提及中国现代思想具有一种“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特质,也是一个例证。中国对现代性的寻求是在殖民主义时代条件下开始的,这种寻求本身包含着抵抗殖民主义和批判资本主义的历史含义。但是,这种抵抗和批判并没有使得这些后起的民族国家摆脱现代性的逻辑,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现代性是一个全球现象,它所造成的危机无法在一个孤立的语境中加以彻底的克服。但是,这决不应该推导出另一个结论,认为因此我们就不必来反思现代性问题。最为重要的是,我所谈论过的那些批判性的思想和思想家,是站在“现代”一边来展开他们对“现代”的批判的。例如,严复是晚清时代一个现代性方案的重要创制者,但他的思想内部混和着各种思想因素。因此,他的“天演”概念本身就包含着进化与循环、运动与静止的矛盾。1907年,章太炎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文章,在《俱分进化论》中,他严厉地批评了进化的历史观,批判黑格尔的目的论。也在这一年,他的学生鲁迅发表了《文化偏至论》,严厉批评了各种现代性方案,批评法国大革命及其自由平等原则;在《破恶声论》中,他又有“伪士当去,迷信可存”的断言和一系列不合时尚的说法。现在想想他说的何其好啊:“伪士当去,迷信可存!”梁启超在二十年代曾对现代教育制度和国家制度进行批评,他还反思了以进化论和环境决定论为基础的现代史学的弊端。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既是一个社会主义方案,也是对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毛泽东的许多思想方式建立在现代性的逻辑之上,但他也无法回避如何避免西方现代性之弊端的问题。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和现代性方案的制定是在帝国主义时代出现的,它本身具有反抗的潜能。这一点暂时还不涉及对这些反抗的历史评价。不过,我们确实应该想一想,现代历史中的灾难是追求现代性的结果呢,还是反抗现代性的结果,或者是以反现代性的方式追求现代性的结果,抑或几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