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期
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
作者:汪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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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发展主义的另一个特征,就是把成功的发展模式(如美国的或欧洲的或日本的)当作普遍的发展模式,认为这些模式适用于所有的地区。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性叙事,它把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发展放在时间的轴线上孤立地看待,而不是把这个国家或地区的发展与其它地区或国家的发展问题关联起来看。这个叙事掩盖了西方社会的发展对于殖民地的依赖,掩盖了这种发展同时意味着对别的地区和人民的发展权利,甚至生存权利的剥夺。即使在今天,殖民主义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军事占领已经不是剥夺其它地区的时髦形式,但是,通过政治和军事霸权,特别是通过不平等的贸易和经济关系,当代世界的发展模式依然是一个不平等的发展模式。中文世界已经翻译了不少著作,商务印书馆早些年曾经翻译出版过几本有关第三世界国家的发展问题的研究,比如劳尔·普雷维什的《外围资本主义》、萨米尔·阿明的《不平等的发展》等书,台湾的联经书店出版过洛克斯伯罗(Ian Roxborough)的《发展理论》等等,对这些问题有重要的阐释。台湾的有些学者也开始反省台湾的发展与周边地区的关系。不平等的发展不仅存在于第三世界与发达国家之间,而且也存在于区域性的关系之中,存在于第三世界国家中的较为发达的国家与欠发达国家之间。我常常听到某些“主义者”的高论,就是说某种文化、某种形式是普遍的,等等。但是,有些发达国家人口并不算多,却占据了全世界总资源的三分之一。如果我们也用那样的资源耗费来搞发展,倡导消费主义,那么,我们除了大规模地破坏资源,甚至侵夺别人的资源之外,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发展主义中内含了一种帝国主义的或者殖民主义的逻辑。
第三,不平衡的发展不仅存在于不同的国家之间,而且也存在于不同的地区之间。战后的世界不再采用殖民主义的方式,但现代化运动及其发展主义对垄断和剥夺的依赖并没有因此改变。在一个社会共同体内部,因此就可能出现内部的殖民问题。这就是在这个社会内部再造或复制中心与边缘的关系,通过劳动力、市场和资源的垄断,为某个地区的发展创造基础。许多学者谈到过跨国资本对资源的垄断,较少人关注一个社会内部出现的相似问题。我们常常看到,在一个地区“发展”起来的同时,另一个地区的资源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跨区域的生产和贸易是当代世界,也是当代社会的重要的、几乎不可改变的趋向,但迄今为止,当代世界还没有形成适应这种跨区域发展的有效的、公平的社会政治结构。由于这种跨区域发展的主体经常不承担对所在地的责任,他们可能任意地开发,最终断送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的可能性。事实上,不公平的发展抵达一定程度,最终就会激发严重的社会冲突和矛盾。卡尔·波拉尼(Karl Polanyi)的伟大著作《大转变:当代政治、经济的起源》(The Great Transformation: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的研究,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第四,也就是破坏性的发展与开发。这些天长江、嫩江洪水泛滥,超过历史最高水平。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当然比较复杂,包含了自然的因素。但即使是这个自然的因素,也是人类工业化和无限制地侵害生态的结果。为了追求效率,大量地砍伐森林,破坏矿业资源和土地资源,对河道和湖泊不加整治,最终酿成巨大的灾难。这也可以说是片面追求发展的后果。就在几个月前,我在一个会议上,还听到有人说这些问题属于“后现代”的问题,不是中国的问题,而“后现代”等同于时尚,等等。我不太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解“后现代”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看不到发展主义与政治现实之间并没有隔着一道鸿沟,不了解二者是密切相关的。前些日子,我从电视里看到三位经济学家分析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他们的谈论让我觉得他们正在为洪水造成的灾难高兴,因为洪水刺激了需求和投资,便于国家的宏观调控。这些经济学家没有提到洪水对于当地生产力的破坏,没有提到救灾过程中使用的编织袋以及沉入江底的机动车船对长江沿岸的长久污染,更没有提及这场灾难的受难者们,没有提及这场灾难背后的制度的、生产方式的因素。我们不得不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工人的经济学、农民的经济学、普通人的经济学?为什么这些习以为常的讨论总是站在“总体”和“全面”的立场盘算中国的经济,把这种“总体”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这个唯一的标准和价值所隐含的社会图景是在什么视野之下的社会图景?让我感到高兴的是,一些记者和学者已经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谁与洪水共谋?
发展问题中包含的社会内容实在相当的复杂,我在此没有时间充分展开。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首先是意识到问题,其次是观察以往的经验中是否有一些可能的其它选择或者可能性,而后选择我们的对策。知难行易,孙文的概括也许有些道理。事实上,发展问题就像现代性问题一样,是一个超越具体学科的综合性的问题。研究这些问题既需要专门的学科知识训练和调查,也需要超越学科的范围对之进行反思。我和朋友们常说,我们不得不带着枷锁跳舞。意思是:现存的学科机制不足以对这些问题作出深入的研究,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学科机制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产物。但是,离开了这些专门的学科,我们又不能深入地研究问题。
问:您对发展主义的批评主要集中在经济领域,那么,在政治方面呢?
答:不,我对发展主义的批评不仅是在经济领域。这些问题是经济问题,也是深刻的政治问题。现代性的方案,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是一些领域获得自主性的过程,例如经济与政治逐渐分离,成为一个自主的发展领域。自由主义的理论家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若干方面相互对立,但在这方面似乎是一致的。古典经济学的成立不就是建立在经济成为一个自律的领域的前提之上的吗?他们都把经济过程看成是一个自律的领域。但是,在我看来,“经济与政治的分离”并不能证明这两个合理化的领域已经发展成为真正自律的领域,它只不过说明了这两个领域的关系有了一些也许是很重大的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从来没有发展到彻底分离这两个领域的程度。因此,我们需要在理论和实践上来总结当代各派的社会理论,这些社会理论基本上都是建立在政治与经济、国家与市场的分离的前提之上的。我们只要看一看“自由贸易”的历史就可以知道了,因为“自由贸易”从来都伴随着强权和支配。我们今天经常讨论权力市场化的问题,什么是权力市场化呢?这就是政治资本能够被转换为经济资本,经济资本也能够转换为政治资本,并在市场条件下运作。在这个意义上,市场条件从来就是不完备的市场条件。发展的不平衡,必须置于政治的视野中加以观察,因为不平衡的发展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且也是重大的社会/政治问题。民族国家体系是世界市场的政治形式,在当今时代,它比任何时候都热心于参与经济活动。现代经济学所以不断地发明各种模型,而越来越不具有描述实质性的经济过程的能力,是和这个学科的理论前提有关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在简单地批评经济学,我没有这个资格。事实上,各种现代学科都是按照现代性的规划实施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现代性的反思,不可能不对已有的知识谱系及其分科原则进行检讨。
我在一开始,就曾谈到现代性方案的一些特征,这就是把科学、道德和审美等领域分化为自律性的领域。实际上,这个过程还包括经济、政治、法律的自主性的建立,以及民族国家的主权形式的确立,等等。自主性的发展包含了重要的进步意义,但是,自主性的概念也掩盖了它们之间实质上的相互依赖。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该怎么办?从理论的角度看,市场的不自由可能导致两个相反的结论,一个是干预,另一个是彻底消除这种干预。但是,这两个方案都是抽象的。干预主义概念产生于一个理论的预设,即存在着完全自足的和自由的市场,但从古至今,这种完全自足和自由的市场还没有出现,它们过去与宗教、政治和文化缠结在一起,现在则与新的信仰、政治和文化密切相关。在现实的市场条件下,彻底地消除其它因素对经济活动过程的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更为真实和更为有意义的问题毋宁是:用什么因素对抗或消除另一种因素对经济过程的影响?在检讨亚洲金融风暴时,斯蒂格里茨说:“以反对政府干预国际资本市场来开始这场讨论并不合适。对东亚的1100亿美元的一揽子援助就明显是对自由市场的干预。国际组织之所以作出这样的支持,原因在于它们担心这类危机的潜在系统性风险。”干预在现代条件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它确实可能正是垄断和权力运作的极好机会。正由于此,一方面,对干预主义的批判几乎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但另一方面,批判干预主义也可能又是某些垄断集团为了达到自己的特殊目的的意识形态。最近在美国发生的关于微软公司的垄断性的诉讼,正是这一问题的表达。这是因为当代世界中的干预问题与十九世纪的干预问题是不完全一样的。亚当·斯密对干预主义的批判主要针对的是国家对中小企业的干预,而今天却是一个跨国资本主义的时代,韩国学者也称之为IMF时代,这些国内的和跨国的资本的实力超过了许多民族国家。它们在“市场活动内部”形成了垄断、干预和操纵。在这种条件下,如何估价国家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成为一个完全不同于十九世纪斯密主义的问题。国家/市场二元论掩盖了国家本身就是市场社会的内在要素,也掩盖了现实的经济活动本身就产生着反市场的力量,例如那些垄断集团对市场的操纵,那些金融寡头对市场的干预,以及政府的各种控制。讨论干预问题在政治上的意义就在于:在现实的条件下,我们追求的是国家的民主化,而不是国家的解构。指出这一点,不是为了赞成干预,而是要在理论上说明现代市场活动对于超经济力量的依赖。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自由市场的拥护者,同时又是干预政策的制定者或鼓吹者;为什么有些自称为“自由主义”的人却去称颂技术官僚治国的伟大进步。对技术统治的称颂不正是另一种国家主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