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期
我的兄弟,死在路上
作者:刘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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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羊山巅。炎帝陵背。墓碑簇新无泥。前有他的塬,后有他的秦岭。脚下是娘哭心碎的渭水。他插队的土地,像命运一样,在漫漫湿雾里一望无垠。
她忍着哭声看着我们。又懂事地提前走到墓群那边,站在石阶上,望着山下孤单等着。
“……他一直庆幸身体好,比别人壮实,拼命读,拼命做事,其实早有隐患。从我认识他就这样,不知珍惜自己。每年做什么、怎么做,计划结结实实的,很认真地告诉我。年末在塬上散步,还要认真反省、总结。佩芝姐一病,他受不了,过去没见他哭过,那一段他常哭。他这样的人哭,最让人心痛。他去医院照顾她,连续熬夜帮她整稿子,突然就发病了……
“化疗是用一根很粗的针管从脖子的动脉往里打药,他说,他想起张志新被活活割断喉管……啥都忘了咋能忘这?
“他眼睛看不见了还在想他的创作,劝也没用。你们这些理想主义者,自己不属于自己,总想达到高境界、终极目标,拼命燃烧,已是奔腾不息的快马,还要抽自己鞭子,看不到拾到篮中的都是菜,要写得美丽动人,要脱俗,要大气,过份执着,谁耗得起?
“……3月脑瘤迅速扩散,我们都知道不行了。头上原来鼓起的大疱上又长出许多小瘤子,像仙人球,惨不忍睹。命运太不公了。他什么苦都吃了,上帝认为还不够,还要他过身体磨难这一关。他自始至终头脑很清醒,眼看不见,身子不能走,也不会说话,不能吃,水喝不进,我去看他,敲门,他慢慢摸过来,等半个多小时才开,在一起只能凭感觉交流……
“单位没油水,骨头也不多,看病没有钱,头头也不想给他看,反正看也白看,这种病早晚
的事。我上上下下跑着弄钱,吵也吵过,求也求过,低三下四,我不曾为自己的事求过谁。十好几万,唉,不说了。十几年,怎么也值。那么浪漫,从未提及金钱,生怕亵渎感情。我不该说这些。你要是觉得没意思,就当过眼烟云。
“他病重时交待,没病时也曾说:我要死了,不放哀乐,哀乐让人难受,我要放《命运》,贝多芬的。他平时也爱听。按他的遗愿,《命运》响彻告别大厅。火化时他心爱的小提琴,部分《魂归》,一块随他去了。商子秦写的挽联:英年早逝陈仓泪雨叹天劫,华章长存秦岭流云绕魂归。很久我都不相信这是事实,只想他又外出做他的事去了。人的生命真是脆弱,铁铮铮的,健壮如牛,说句话震得楼咚咚响,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知道到头了。他要挺到头,承受到头。他不知佩芝姐去世,但挺过了她的周年祭。她8月4日,他8月6日,巧不巧,8月8日,同一天火化。他们在天堂又可以一起讨论文学了,那儿还有你们很多兄弟,有很多你们关心的穷苦人……
“我真的不愿说他的缺点,但又不能不痛心地说,尤其是对您这样的朋友。说出来才是一个完整、真实的昶怡。他之所以非常孤独和艰难,是他还有另一面,这一面和您不一样。对世俗妥协,在乎功利,使他十分痛苦,很后悔,就在精神世界更追求理想,补偿似的。刚兴潇洒那阵子,他就知道潇洒意味大气通达,洒脱豪放,敏锐深刻,人生的潇洒是灵魂的潇洒,是真人,他要走进那种境界。他恨功利的无聊,却又对权势妥协,得罪好哥们,好朋友,真不值。男人追求事业太难了,事业和功利混着,这年头常常辨不清。
“他的妻子是个善良的普通女工,对昶怡的追求一无所知,从不看他写的东西。她知道他是文化人,他干的事很神圣。丈夫生病她尽力照顾,他去世了,她很快也就平静了。两年来他受那么大的罪,谁看着也受不了。她和孩子生活没多大问题,昶怡留下一些钱,你不用担心……他的遗作都在他妻子那里,你提出整理她可能会同意。四十八岁,他本命年生日,病情还稳定,我请了一些朋友,在他家给他过生日,有一盘录像,到他家可以放放……”
车来人往的街道,嘈杂依旧,生活依旧,阳光和树影依旧。她太孤独,太痛苦,想到哪说到哪。这是尚能说出的真实。它们和昨夜那些沼泽般的日记中,更为强烈的绝望和折磨的句子一起,牵动着她其实无以言说的、深海一样的痛苦笼罩在我的四周,街市仿佛消失了。
……
“你是唯一可能为他写下文字的人。这个时代,有那么多人为怀念佩芝姐写文章,不会有人为昶怡做的。”
送到车站的时候,她终于忧郁地说出来了。
“如果我能写出来,请您代我去墓前烧了。”
“一定。”
她忍着泪水期待着。
“如果写,要真实。他在这个世上真正活过。”
我感慨万端。最后说,“许多年后,也许我才能再来。”
不忍再看她。我转身望向常羊山。夜雾蒙蒙。我走了,昶怡。不知道我这样做,你是
否能够理解……
刘烨园,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途中的根》、《领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