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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2期

历史眼界与理论的“度”

作者:李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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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您在思考个体偶然性时,是怎么入手去考虑的?
  李:一个是刚才所说的那个基础,我不想像刘小枫那样根本不谈,在这个基础上,把个人放入历史中;但不能鄙视个体,在这点上我注意存在主义。存在主义把这个问题突出得很厉害,探讨怎么样更好地去把握自己。命运,中国话叫“命”,命是什么东西呢?命是必然,宿命论。命是一种不可预测、自己难以控制的,而我认为这恰恰是偶然,走出去被砖砸了,到街上被汽车撞了,这不能预见,没法预测,但这恰恰是偶然。因此怎么样对待偶然?怎么样掌握住偶然?这是我所关注的。孟子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危墙之下”,明明知道墙马上要倒了,就不要到那边去,偶然性是可以避免的。怎样对待偶然,在偶然性中把握、创造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知命。
  问:我是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的,对于我来说,我会产生乌托邦的愿望,希望有一个非常完美的社会,可以把这种偶然性降低到最低的限度,不知您怎么看?
  李:我想真的是个十分完美的社会,恐怕会很乏味的。一切都很好就无聊了。要是没有冒险,人一辈子单调地就很快地过去了。
  
   新儒学应另起炉灶
  
  问:您好像现在一直在提新儒家,听说您在海外对港台的一些新儒家作过批评,听说您现在也代表某一种新儒家,不知道是不是?
  李:我没有自称为新儒家,但是别人说我是新儒家,我也可以承认,但我要马上补充,我的新儒家不同于港台的新儒家。现在有人说我是马克思主义,我也可以承认,不过和好些马克思主义不一样。你说我是什么都可以,呼我为马则为马,呼我为牛则为牛,无所谓。最近我读新出土的郭店竹简,写了篇短文,里面我正式提出了儒学第四期,这主要是针对港台新儒家的儒学第三期的说法。我根本不同意港台新儒家,前两年国内炒得很热,现在要好一些,熊十力啊,牟宗三啊。儒家三期说的提出者是牟宗三,现在杜维明先生也持这种观点,他们认为第一期是孔孟,第二期是宋明理学,他们现在是第三期。我根本不赞同这一点,我不赞同把儒学归结为心性论,他们认为孔孟程朱陆王代表着中国儒学的传统,这非常片面,因为儒学不仅仅讲心性,孔子讲心性极少,孟子虽然讲心性,但他讲政治更多。照我的看法,第一期是孔孟、荀子的原典儒学。第二期是汉儒,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儒非常重要,没有汉代就没有后来的文化,汉代儒学大量吸收了道家、阴阳家、法家的东西,构成一个新的体系。你看五行现在中国还在用,五行虽然不是原典儒学本身的东西,但是是汉代儒学把它接过来的,不能把这些抹杀掉了。他们之所以把这些都抹杀掉了,是因为汉儒不讲心性,讲的是宇宙论啊什么的,于是就认为他们偏离了,甚至认为汉儒不算儒学,但不算儒学算什么?第三期是宋明理学。让他们最不高兴的、最刺激的是,我认为现代的牟宗三等等不过是宋明理学在现代的回光返照,这是很不客气的。也可把现代新儒家叫作现代宋明理学,因为宋明理学翻成英文是Neo-confucionism,现代新儒学翻成英文恰恰是Modern Nec-confucionism,那不是现代宋明理学吗?他们讲的恰恰是心性,像熊十力、牟宗三,包括冯友兰,都是讲的宋明理学,都是心性论。现代宋明理学在理论上并没有超过宋明理学,不过是受了西方哲学的教育,用了些新名词来解释宋明理学的一些东西,在根本理论上并没有超过宋明理学多少,而在社会现实层面上根本没起任何作用,没任何影响,因此它不能构成一个新的时期,只是在现代亮了一下。十年前我曾讲过这个问题,现在看起来没有错。我认为,现在假设要搞儒学的话,就要另起炉灶。
  问:怎么个另起炉灶?
  李:这是陈明他们提出来的,我本来说,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过早,如果一定要谈,我认为首先要跳出现在这个框子,跳出牟宗三那个框子,重视荀子这条线。还有跟我的理论密切相关,我强调情感本体,新出土的原典儒学里有几篇大讲情感,出乎我的意料,这对我大有利。可以从这个方面入手来个新的突破。你们知道我以前讲过偶然、情感、命运,希望能搞出点东西。
  问:您能否预期,新的儒学还能够产生像前三期那样大的影响吗?
  李:这我不敢讲。我不喜欢牟宗三那样的教主式的人物,这只是我的一个希望。
  
   应区分宗教性道德与社会性道德
  
  李:我为什么要讲情感?我认为中国社会有一个特点,就是人情味比较浓,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更感觉到这一点。这是从哪里来的呢?从儒家来的,不是从佛家、也不是从道家来的。儒家讲究道在伦常日用之中,就是几种关系,父子、夫妇、朋友、兄弟,以前还有君臣,此外还有一些社会性的关系,这些关系和情感有关。我现在提出社会性道德和宗教性道德的区分,我想把儒家传承的这套东西与现代社会的规范接上。
  问:您的意思是,儒家传承的是宗教性道德吧?
  李:对。中国的特点是没有宗教,而儒家代替了宗教,但是从古代一直到今天,人们都是把宗教性道德和社会性道德混为一体,结果培养出大量的伪君子,这是症结所在。首先要把两个东西分开,宗教性道德是关心你个人的……中国叫安身立命,西方叫终极关怀,是你个人追求的理想,想成圣成贤,想上天堂什么的;但社会性道德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基本生活规则和内心协议,这两个分开来再讲它们的关系。罗尔斯(John Rawls)有个观点与我很接近,叫“相互重叠的共识”,这个接近于我所讲的社会性道德,不是讲主义、不是讲善,而是一种政治哲学。我认为社会性道德,也叫公德,是大家必须遵循的行为规范,而且是内心的道德。这跟法制社会接上头了,它建立在以个人利益和社会契约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之上,所以它有普遍性,不仅中国,国际上也应该共同遵守。它是随着工业社会、随着现代性的出现,历史发展到今天的一种产物。在这种伦理规范、道德要求上建立一种政治秩序、政治制度,这实际上属于政治哲学。在另一方面,个人私德却可以不必一样,你相信基督教可以,你相信马列主义也可以,你相信佛教也可以,你个人愿意怎么追求就怎么追求,但不要妨害别人的追求,我相信儒家也可以成为这样一种追求。我认为不应该由宗教性道德来决定、规范社会性道德,而是起某种引导作用。
  问:社会性道德很有可能面临道德相对主义的问题吗?
  李:对。但是有共同点,以前我们没有契约关系,现在国内也逐渐开始遵守了,这个就叫重叠的共识。
  问:我一直觉得共识这个问题很重要,传统认识论更多的是讲主体如何认识客体,但到了现代,如果还存在认识论问题,我觉得更多的是共识问题,我们如何达成共识,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就不得不面对虚无主义、相对主义,很令人挠头。
  李:这是政治哲学问题,必须与各种哲学、各种文化传统、主义脱钩。
  问:现代哲学家解决共识这个问题时,比如说哈贝马斯的社会交往理论,还有一些人从文化角度出发,我觉得它更多的不应是一个纯哲学问题。
  李:对于什么是善,各种文化、各个民族的看法都不一样,没法取得共识,所以要与它脱钩。我是讲“低调的”,就是如何求得最低的公共约束,这是可能的,因为现代社会的交往特点是遵守契约、以个体为单位,社会必然朝这个方向发展。中国过去没有契约这个概念,现在也只好讲契约了。
  问:在契约关系中人情主要是对它起润滑作用,是吧?
  李:人情只能起一种辅助作用,它不起决定作用。宗教性道德只能发生影响,但不起决定作用,更不起支配作用。亲兄弟明算帐,中国人早就知道这个了,明算帐是契约,亲兄弟是讲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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