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2期
历史眼界与理论的“度”
作者:李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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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国内何怀宏也有类似的观点,您怎么看?
李:我觉得他恰恰把这两者混到一起了,他的书还没有出版的时候,在美国我看过几章,他好像是建立一套伦理学,还是从儒家的良心啊这些东西出发,我所说的社会性道德恰恰不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我是讲先分开再说,然后再讲二者之间的联系和相互影响。你不划分开,不区分宗教性道德和社会性道德,就意味着你的社会性行为必须有一种思想、一种主义来指导你,那就麻烦了,因为各人的主义、各人的文化思想不一样,分开以后再来讲就好了。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
问:那分开以后,社会性道德跟原来的法律是什么关系?
李:现代法律建立在社会性道德的基础上,这样就可以和国际接轨了,就像你不签合同、不订契约,贷款就不来嘛!
社会改良与理论的“度”
问:我们知道八十年代文化界、学术界很活跃,您在八十年代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之一。到了今天,已经是1998年,您能不能回过头来对八十年代学术界做一个回顾和总结?
李:九十年代初期,有人很贬低八十年代,说八十年代浮躁,八十年代很不好,当然八十年代有它的缺点,当时我写了篇小文章建议大家来学平面几何、学点形式逻辑。论证都不论证,就写大部头的书、大篇的文章,情绪化的东西太多,刘晓波就是一个代表。但是整个来说,从学术、思想、对社会的影响来看,八十年代相当不错,至少不差于九十年代。九十年代我不在国内,很多情况不太了解。九十年代的学术走向专门化,这在1988年我估计到了,九十年代应该有、实际上也有很多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著作,这是它好的一方面。不好的方面有两点——我喜欢讲直话——一个是商业操作太厉害,炒、包装,骗人,我到书店去,琳琅满目,多得八十年代没法比,但仔细一看呢,里面的问题就多了。重复多,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也在印,就拿古籍来说,现在古籍炒得很多,但我真正要找的几个古籍居然就找不到。《礼记》印得多,各种版本的,有翻译的,有注释的,但是我找不到《大戴礼记》。《孔子家语》到处都是,各种版本,但找本《孔子集语》却没有。
问:这是出版社的问题……
李:但出版社都是请学术界的人当主编、当编辑,为什么出现这种现象?
问:换句话说,八十年代是浮躁,但它的浮躁是因为政治的激情;九十年代也浮躁,是因为经济和商业。
李:另一点让我失望的是,我记得当年王国维、陈寅恪挨批的时候,没有人敢说他们的好处,现在却没有人敢说他们的缺点,怎么能这样呢?一下子捧得很高,其中有些人并没有那么高,真正严肃地对待一些事情就不应该是这样。
问:目前国内自由主义思潮特别盛行,您能不能评论一下?
李:我在美国概括的,国内有两大思潮,一个是自由主义,另一个是民粹主义。自由主义思潮理论上的根本弱点,上面讲过的,是缺少历史性,以原子式的个人基础为本位。但哈耶克本人就是反对原子式的个人的,因为原子式的个人是不存在的,独立自主、完全没有关联的个人根本就没有。这是中国自由主义在理论上的一个缺点。另一个缺点我觉得他们就是完全想全盘西化,完全否定马克思,这是我不能同意的。所以我遭两面攻击,我还是主张中国要走自己的路。
问:那您对民粹主义怎么看法?
李:民粹主义呢,问题也不小,他们强调的是社会正义,他们强调传统,强调国学,强调后现代,特点是反对资本主义。民粹主义(Popu-lism)在美国有它的用法,我用的是俄罗斯的原典用法,就是他们原来是想避免资本主义,经过农村公社,达到一个更高的社会,这个思想是以农民为主体的社会在走进资本主义的特殊表现方式,章太炎、梁漱溟、毛泽东都有这种倾向,就是想避免资本主义。不过现在表现为批判资本主义,引进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等等,重视国际资本垄断对亚非拉老百姓的剥削和欺压。
问:那您觉得正确的道路是什么?
李:中国正确的道路就是我刚才讲的,“度”。这两个都是过了。这个强调市场经济,那个强调市场经济带来的危害,一个强调全球一体化,一个反对,都对啊。怎么掌握这个东西的度,才是重要的。要超越这两种东西,因为这两种理论都有问题。民粹主义要社会正义,再过激一点,就等于要求再来一次革命。
问:前几年您一直说“告别革命”,……
李:国内有相当多的人不同意,批判得好厉害。我的书不让印,这是主要原因。其实我的主要观点就是说,因为再革命,不论是左的革命,右的革命,带来的都是祸害。我这个想法就是吸取中国的经验教训。
问:您这些思想好像和邓小平的一些思想其实是暗合的。
李:我也公开赞成邓小平。结果在海外有人骂我,骂我赞成邓小平。只有这条路,有什么办法?但是他们就是爱批判别人的人嘛!
问:您对中国的政治现状和经济现状是怎么一个基本的看法?
李:我基本上觉得,特别是经济现状还是不错的,客观来说,相当不错的。我1992年出去的时候第一篇文章就强调不能走俄国的路,当时的“民运”那帮人把我骂得好厉害。我认为中国要走俄国的路就完了。我那篇文章,现在被收到集子里去了,是台湾版的。我跟他们说不改一个字。中国最大的危险就是内战,一打内战整个就完,只要不打内战,就好办,所以我一直主张中央集权。包括我的一些好朋友都会和我争论。前几年朱镕基搞宏观调控,不让地方失控,我觉得这个好,因为地方只要权力太大,地方之间(例如湖南和广东)就会干起来。一干起来就完蛋了。这是我的基本看法。现在看来这几年还没有发生这种情况。我说中国问题,不能微观看,微观看许多地方都是千疮百孔,一无是处。只能宏观看,就是从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时间的角度,比较大的空间角度,只要有一点进步就了不得。所以我在国外听到,这个地方报了一个事情,那个地方报了一个事情,这都是微观的。那一定有,没什么可奇怪的。糟糕的事情,多得很。但你得从整个宏观,从十年、十五年来看,从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来看,它经济增长很快。我觉得很了不起的。至于政治改革,我的看法是只能慢慢来。当然不能说满意。应该做得更好。还是我讲的,先开放舆论,让大家讲话。不搞西方式的多党制,我现在也不反对。现在成立政党,一千个政党出来了,争论得一塌糊涂,那不好。但可以开放舆论,让报纸站出来监督。假如有个新闻法,不负责的话可以告嘛。这方面应该发展,李鹏也讲过。权力要分散,政府把所有的权力掌握在手里有什么好处?这要大家努力。特别是现在下岗很严重的时候,很麻烦的时候,现在应该吸取教训了。所以我说慢一点,不要有戏剧性……
问:“戏剧性”这词用得好。
李:他们以为有点戏剧性才是政治,好像说政治就是热闹。我说不要那么热闹,就是慢慢来,这就不是凭情绪,要理性。这两派都有这个问题。慢慢来,痛苦一点,难受一点,但是为整体做一下贡献,为这个民族……我觉得这是负责任的,不是图一时痛快,不是发泄。不负责任的豪言壮语我是最讨厌的,我最讨厌豪言壮语。
历史地位不必考虑
问:您能不能对您自己在文化史、思想史上的地位,有一个大体估价?
李:很多人跟我说起过了,读我的书,受我些影响,不过,我很少考虑这些事情,我的感觉是老挨骂就是了,不过也习惯了。这里就有一篇文章批评我。说我不及顾准,不及王元化,告别黑格尔不彻底……我当然不这么看。现在他们好像拿我当靶子似的,这里捎一句,那里捎一句。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