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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3期

两个人的车站

作者:薛忆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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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就像他带来的自鸣钟一样,在北京住了下来。他的住所距离他将来的坟墓只有五公里。而他走进北京的这一天距离他离开世界的日子也只剩下九年零三个月了。他就在这样的时空范围中活动,在那些对他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的士大夫们的住所和心灵中出出进进。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他的故乡了,他寄回教会的报告让人怀疑他的立场。也许欧洲对于这位站在彼岸的人来说已经精简为一套几何学的公理了。他为一批最基本的数学概念找到了汉语的名称,同时又使孔子的思想获得了拉丁文的形式。他并不觉得动词的变格损害了那些思想的魅力。
  尽管遭到一些同事的怀疑,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并没有怀疑自己的命运。他知道他已经光荣地抵达了自己的终点。这个终点是不是北京也许并不重要。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这个庞大帝国的起点或者中心。与这个帝国在地图上的位置不同,这个中心是他不能够虚构的。事实上,他生活在自己的使命之中,或者是生活在一种强烈的热爱之中。对天主的热爱因为在他九岁那年就兑现了的一次约会——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约会而得到了最初的养分。这是与天主的约会。那一年,耶稣会开始在他的故乡马切拉塔城开办学校。这个九岁的孩子成了最早入学的学生。这所学校或者是他今后为之奋斗的耶稣会成为这位意大利传教士与他热爱的天主相遇的车站。他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再也没有离开过北京的意大利传教士一直也就没有离开过欧洲。他的终点原来就是他的起点。他的彼岸原来就是他的此岸。这样的生命只能用一颗星球来表示。沿着星球的表面不断向前,总有可能遇见一个这样的最后,这最后正好就是最初。
  在巴黎北站因为对方的失约而极度沮丧的那位年轻的中国人在这位意大利传教士死去三百七十年之后的一个黄昏曾经去拜谒过他简陋的墓地。他在那里坐了整整四十分钟。有一个问题始终在他的脑海中翻腾。他想,那座自鸣钟也许还在御花园里继续它的循环吧。他想,时间的这种循环会怎样来标记堆积在同一个时刻(比如七点三十六分)的所有那些生者和死者呢?他痛苦地觉得,过去和现在好像就重叠在一起。
  而在他来到这里之前的二十年前后,这片简陋的墓地曾经多次被愤怒的群众践踏。那位年轻的中国人的父亲当时正好是他现在的这个年龄,他也参加过其中的一次。他后来告诉他的儿子,他在用力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
  
  伦敦
  
  我不会忘记这位英国老人曾经在客人面前流下了眼泪。她说她在霍尔本地铁站快出来的时候见到了一幅广告——一本书的广告。广告上登出了那本书的作者的照片。她穿过五十年的过去,与她面对着面。她毫不费力地就认出她来了。她是她在政治经济学院的同学。当她出现在她们学院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惊呆了。她是魅力的象征,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心灵。她成了所有人的偶像。可是她突然中断了她的学习。她说她要回国去,因为她的国家正在遭受战争。没有人有勇气将她与战争联系在一起。可是她真的离开伦敦了。接着传来的全是她死亡的消息,一次一次不同的关于她的死亡的消息。
  这个五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中国人令这位英国老人有点不知所措。她甚至感到了一阵羞涩,因为这五十年来,她对她一直充满了难以平息的思念。这位英国老人已经感觉不到车站的嘈杂甚至车站的存在了。她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只能够感觉到她与她这个死去多年的同学的面对,这种凌驾在时间之上的面对。可是,这位英国老人突然意识到了她们最后的那一次分手——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分手几乎就发生在她现在所处的同一个位置。她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这个五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中国人在五十年之后又回来了。这位英国老人突然闻到了1937年的气味以及那些几乎消失了的语音。
  这位英国老人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这五十年来,她一直对这个东方美人充满了难以平息的思念。她需要在思念中与她频繁地相遇。她虚构她的死亡方式,然后又虚构她的起死回生,虚构她的生活方式。她思念的这个东方美人的生和死这两种状态在她的思念中同时和谐地存在,两种状态之间没有时间上的联系。这个东方美人可以死于1938年,但她在1945年又做了母亲。这位英国老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在享受或者遭受着自己的虚构。她说她在回国途中停留在印度时染上了当地的流行病,结果在船上就死去了,她的尸体被抛葬在印度洋中。她又说她回国后参加了红十字会的一个救援队。在一次围剿土肥原师团的战役中,救援队的一部分人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反而被日军困在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里。经过几天的折磨之后,他们那些人被活埋在那座小村庄边的河堤下。她又说战争结束之后她又来到了伦敦,她还是喜欢穿着她那件白色的旗袍去美术馆看展览,她的身影令伦敦充满了魅力。她又说她在上海外滩领着她的女儿散步,她叫她的女儿不要跑得太远了。“你会走丢的,我会找不到你的。”她说。这位英国老人又听到了这个东方美人柔和的声音。她们就这样在虚构中相遇。
  现在,这五十年终于变成了一本书,一本全世界都在阅读的书。书的作者已经是满头白发了。这位英国老人一眼就能够认出她来。她有一天深夜梦见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胸部,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旗袍。这位英国老人放声大哭,恐惧地坐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能够捧读到这个东方美人的生活并且知道她现在依然还活着之后,自己还是不能够停止对她的虚构。那是充满激情和狂热的虚构。这位英国老人非常同情她的书中描写的痛苦。真的,她真的在上海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可是这位英国老人又觉得书中发生的那一切都非常的遥远,非常非常的遥远。她无法与她朝思暮想的这个东方美人在五十年那样真实的生活中相遇。她只能够在虚构中与她相遇。
  有一天,这位英国老人在日记中讨论到时间的意义问题。她说时间没有意义。她又谈到了人的重现。她说重现是对思念的回报,或者也是对虚构的回报吧。她又说,从这个东方美人五十年后的重现,她知道了生活之中还是隐藏着揪心的奇迹。
  生活中的另一个奇迹过了几个月才出现。这本全世界都在阅读的书的作者将回到她的母校来举办一次关于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演讲。这位英国老人提前订好了演讲的门票。可是,在演讲之后的第二天,这位英国老人被她的邻居发现死在书桌旁边的沙发上了。医生断定她死于演讲前的那天晚上。她的腿上还放着这个东方美人五十年的经历,听演讲的门票就夹在这本风靡世界的书里。这位英国老人在最后一天的日记中写道,她也许只能够在虚构中与她思念着的这个东方美人相遇。她用的是虚拟语气。
  
  东京
  
  我仍然记得这位日本少女在上海经历了她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五个月。她刚刚回到东京就听到了上海被日本军队占领的消息。她现在好像知道了她的父母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上海的原因。她将自己整天关在房间里,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东京的景象。她不愿意那些让她感到遥远的景象冲淡她的伤感。她每天都在流泪,每天都在等待。她等着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她想象中的那封信将让她的激情继续它的行程。她还没有终点的感觉。她觉得一切还刚刚开始。
  这一切其实是从她的一篇小说中开始的。这位日本少女随父母在上海住了一个月以后,就觉得非常无聊了。于是她开始想象。她首先想象一个男人,然后想象一个女人,然后想象这两个人在东京一个不存在的车站里的相遇。那个男人不小心碰了那个女人一下,他向她说对不起。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当她的目光与那个男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难以压抑的疯狂。于是,她开始跟他谈话,她想要了解他的过去和现在,她更想进入他的将来……这位日本少女不想让无聊乏味的生活重新出现,就故意不让她想象的故事结束。比如有一天她写到那个女人发觉那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满足她心灵中最深的渴望,终于决定离开他。故事在这里本来就可以结束了,但这位日本少女却接着写那个女人又在半夜里跑回来了。她希望那个男人再打量一次她的身体。她说她能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的温度。她脱去自己的衣服,躺在床上,眼睛轻轻地闭上,呼吸中压抑着渴望的气息。那个男人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在她的乳房之间停留了一下。这时,那个女人竟嚎啕大哭起来。她一把抱住那个男人,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这样,故事又重新开始了。这位日本少女将她从其他书上读到过的细节与她能够想象出来的细节纠缠在一起,发现故事其实可以不断地编织下去。她觉得这种虚构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非常神奇。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生活的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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