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两个人的车站
作者:薛忆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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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不祥的感觉是由刚刚过去的白天的疲劳以及即将来临的黑夜的恐怖以及这黄昏自身之中的空虚转化而来的。我们在这种不祥的感觉之中会疯狂地盼望着电话铃声,会盼望着来自彼岸的声音。哪怕是漫无目的的对话也能够帮助我们度过这一天之中最最艰难的时刻。
可是我拿起话筒来以后,只听到了简短的两个字,那虚弱和惨白的声音说:“是我。”这声音完全不可能缓解我的不祥的感觉。是你吗?是哪一个你?你是谁?我没有对着话筒提出这三个非常不同的问题。如果我提第一个问题,我是确信有一个你,而且你正好就是那一个你。如果我以第二种方式提问,是因为我相信有许多的你。你这时候好像是一种象征,而你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我问第三个问题,我就根本不相信有一个你,你是谁?听得出当你说“是我”的时候,你的声音不是来自色彩斑斓的过去,而且来自现在。这不知所措的现在让你的声音如被深厚的悲伤包裹着的虚无,它甚至拒绝我的敏感,拒绝我的回忆。在这一个瞬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能够选择什么呢?也许,你的声音有很清晰的语义,但它很可能又有语用方面严重的失误。原谅我!原谅我!我是说,你的声音也许不是属于我的。我也许不是那个应该接听到这个“是我”的我。简单点说吧,如果你是“是我”中间的我的话,我也许就不是我。所以我也许还有第四个问题可以问你,我可以问你我是谁。你显然对我的沉默非常敏感,你变得有点激动。“你忘记了,”你激动地说,“你忘记了两个人的车站!”
“你是说那部电影吗?”我说。我印象中有一部这样的电影,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那好像还是一部喜剧。”我补充说。
“不,你忘记了。”你说,“那是一个隐喻。”说完,你把电话挂断了。
在这不祥的黄昏,我能够选择什么呢?两个人的车站?一个隐喻?
巴黎
我的确记得这位年轻的中国人约了他童年时代的邻居在巴黎北站的问讯处前见面。他提早十分钟到达。现在,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五分钟了。他童年时代的邻居还是没有出现。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早就知道他这位从前的邻居也住在巴黎了,但他一直没有与他见面的冲动。事实上,他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昨天晚上突然提出与他见面的建议。他想与这位在索尔邦攻读语言学博士学位的从前的邻居讨论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最近十五年以来一直狂热地用汉语从事小说创作。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对自己所使用的语言能否用来创作小说产生了怀疑。他很茫然。他昨天在电话里对从前的邻居说:“一种动词没有时态变化的语言怎么能够用来创作小说呢?它只能用来写教义或者做动员。”他的邻居也附和了他的观点。他还比较了一下法语。他特别恭维法语中未完成过去时的叙述才能。他甚至说,如果故事是河流的话,时间正好是引导河流的岸。如果动词不能够展现时间的魅力,那河流就不可能流动了,就像我们的黄河。这种说法令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有点兴奋。于是他们决定在二十五分钟之前见面谈谈。
等待使这位年轻的中国人不安。他从少年时候起就开始在等待,等待着自己在小说创作上能够有一番巨大的成就。他对故事的迷恋使他常常分不清楚生活和故事哪一个更加真实。他觉得他的故事也有生命,也会呼吸,也有喜悦,也有迷惘,甚至也会死亡。他的故事就好像是他的旅伴,而创作出来的作品正好是他与他的故事相遇的车站。他不清楚这种旅行的终点会在哪里。可是现在,他对母语的怀疑使他怀疑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那个也许正在等待着他的终点。如果他真的需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会觉得他的生命毫无意义。
让这位年轻的中国人非常奇怪的是,自从他对一个辉煌的终点失去信心以来,他在记忆中对他的起点的访问却越来越频繁。他经常在记忆中重读他的处女作。那是一个寓言:一个外星人因为听说在地球上获得权力的途径主要就是语言和武器(他还听说在地球上语言本身就被当成是一种武器),于是在自己头部的左面、右面以及后面也都打开了一个口。因此他就有了四张嘴,他就可以同时讲不同的话。比如在同一个时刻,一张嘴讲理想,一张嘴讲现实,一张嘴讲民主,一张嘴讲法治。他还为自己特制了两支功能很多的手枪,使得自己的两只手都很有威力。他就这样满怀信心地准备到地球上来获得权力。可是,当他到达地球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地球上的人都不懂,而地球上的所有语言(包括身体语言)他自己又都不懂。更让他气恼的是,他的手枪因为在设计时没有考虑重力的因素,不要说每只手握一支,就是用两只手一起抬也抬不动一支。这个外星人因此无法在地球上获得他所期待的权力。地球上的人开始对他还不错,定时向他提供食物。可是他的四张嘴虽然能够同时讲不同的话,却要同时争着吃同一口饭,每次都争得不可开交。结果,他总是不得不放弃吃饭的念头,靠意志来平息嘴巴的争斗。这样,他每次总是剩下许多的食物,而同时又感到极度的饥饿。地球上的人见他如此浪费,后来干脆不给他提供食物了。终于,这个外星人十分沮丧地开动了他的飞船。地球上的人以为他终于要回家去了。但是一分钟之后,飞船就在他们的视野中爆炸了,飞船的碎片在空中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这位年轻的中国人不会忘记第一个嘲弄他的写作才能的人正好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读完他的这篇处女作之后就断言他在文学上将一事无成。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对父亲的嘲弄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从七岁开始就已经瞧不起他的父亲了。他觉得他的父亲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事无成的人。后来他的作品又经常受到评论家和读者的嘲弄。这位年轻的中国人也一点都不在乎。文学史的证据摆在那里,那些为后世所推崇的小说有几部没有忍受过当时的嘲弄呢。但是自从去年冬天以来,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开始自己嘲弄起自己的作品来了。他为此非常苦恼,整天沉浸在忧郁的情绪之中。
忧郁使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极度不安。于是他想见见他童年时代的邻居。其实,与他谈论语言的问题只是一个堂皇的借口。他实际上只是想从遥远的记忆中寻找一点点安全感。他觉得对语言的怀疑正威胁着他自己的安全。但是,在巴黎这个熙熙攘攘的车站等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从前的邻居还是没有出现。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将对方的失约当成是一个象征。他没有继续等待下去。他离开时觉得自己比那个外星人离开地球时还要沮丧。
晚上,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接到他童年时代的邻居打来的电话。他向他解释失约的原因。最后他还说,要谈的问题昨天在电话里也谈得差不多了,因此,没有见上面也没有什么遗憾。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很肯定地回答说:“是的。”
北京
我没有忘记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在走进北京的时候已经穿上了儒服。他走进北京就是走进了他的向往,也是走进了他的彼岸。因为他永远也不会离开那里了。他记住了这一天,这是1601年1月24日。三个半月以前,他已经满了四十八岁。而现在距离他离开欧洲的日子也已经将近二十三年了。他从里斯本上船开始他向彼岸的旅程。当他走进北京的时候,他知道,尽管他的生命还将延续一段时间,他却已经光荣地抵达了自己的终点。
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已经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了。也许他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贡品吧。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向皇帝献上了一尊天主像、一尊圣母像、一部圣经以及两座自鸣钟和一份世界地图。当他还在准备这些贡品时,他就知道,皇帝不可能马上对前三样东西发生兴趣。这一点他对了。但他以为皇帝会马上对地图发生兴趣,就像那些欧洲的皇帝一样。在这份地图上,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本初子午线的投影位置移动,使中国处在了世界的中心。他以为这样可以令皇帝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从而更激起他对中心之外的其它区域的强烈好奇。这一次他错了。皇帝满足的微笑来自自鸣钟那均匀的摆动以及报时的时候,从自鸣钟的内部发出的清脆的声音。这位意大利传教士让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见识了时间。那均匀的摆动和清脆的声音令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他想,原来她对他的诱惑就是时间对他的诱惑。时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这个至高无上的人感到不安的力量。这个已经没有什么野心了的皇帝将小自鸣钟摆放在自己的茶几上,又在御花园中为大自鸣钟专修了一座钟楼。这个计划起初遭到这位意大利传教士的强烈反对,因为他觉得那过于奢侈。但他不可能阻止计划的实施。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建钟楼的费用是他后来在朝廷中领到的不错的月薪的一百五十倍。他觉得那过于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