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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3期

两个人的车站

作者:薛忆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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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的母亲不希望她整天这样毫无长进地生活。她希望她能够学一点美术。于是,她给她请来了一位中年的美术教师。当这位教师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这位日本少女大吃一惊。因为他跟她一直在写作的那篇小说中的那个男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她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感到十分好奇。她不知道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并不喜欢自己的女主角,她也不是非常欣赏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爱情,但是她却抗拒不了去检验一下这位美术教师究竟为什么会与那个男人长得那么相像的原因。这种好奇是一种强烈的诱惑。于是她开始很理智地去诱惑她的美术教师。这一开始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但是游戏开始之后不久,这位日本少女就发现自己的小说已经完全不可能写作下去了,她完全丧失了虚构的激情。游戏继续进行,她发现自己的理智也已经越来越少。她开始急不可待地等待着美术教师的到来,又依依不舍他的离去。她开始确信他们的确曾经相遇,就在她已经写不下去的小说里。东京那个不存在的车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人。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来车。于是他们互相微笑了一下,彼此打听对方的情况。最后,他们渐渐发觉,他们都是从虚构中走出来的,而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现实之中。他们在虚构中等待的那辆列车其实永远也不会来。这位日本少女终于在一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梦见她的美术教师坚实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低声对她说:“你看,这是最美的构图。”
  在她父母突然决定返回东京,他们最后一次呆在一起时,这位日本少女下决心将她与他的认识过程告诉了她的美术教师。
  “我觉得这很突然。”她的美术教师最后说。
  “我的离开?”
  “不!”她的美术教师沮丧地说,“你的虚构。”
  “很多人把生活变成小说,我却把小说变成了生活。”
  “也许我是死人。”
  “也许我们都是。”
  “难道所有人都是?”
  这位日本少女在回国的轮船上一直没有停止对那种构图的感觉以及她在那种构图之中发现的欲望的回忆。“你看,这是最美的构图。”美术教师每次都很温柔地欣赏他们欲望的结构。他的声音总是那样的温柔,他在她身体之中的身体非常的坚硬。这位日本少女想继续她情感的旅行。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两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没有那个虚构的车站。回忆都能够让她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温柔和坚硬。她还没有终点的感觉。她想继续她的旅行。可是,她欣喜若狂地收到的来自上海的信却给了她终点的感觉。她知道,五个月以来令她惊心动魄的那一切都已经突然结束了。
  美术教师在信中写道:上海沦陷了。我的生命也沦陷了。这两种沦陷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可它们却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时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容量?谢谢你告诉我虚构的事实。它使我失去了一切感觉。现在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虚构,而我……我应该消失。
  这位日本少女的眼泪浸湿了东京的黄昏。
  
  关于两个人的车站,我有许多很混乱的记忆。作为隐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选择它的所指。终于,我的回忆又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我有感觉这一定是刚才的继续。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电话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甚至连你问题里面的“我”都不知道是谁,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我”究竟是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呢?我与这个“我”正在一条电话线路的两端,正在一阵交谈之中,但是却无法相遇。这是一阵没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点的交谈。对我来说,“是我”似乎是这次交谈的起点,而对于“是我”之中的“我”来说,这次交谈很有可能已经被当成是一个终点。因此,这交谈的两端无法在这交谈之中相遇。在我的记忆中,的确有许许多多被时间拆毁的车站,留下了许许多多已经无法辨认来历的废墟,但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忘记了两个人的车站吗?”
  “我有许多很混乱的记忆。”我说。
  “但你不记得突然下起的小雨……一堆冒烟的枯树叶……两头疲倦的水牛,其中一头的背上有一块很亮的伤痕……又像是黄昏,又像是清晨……你不记得你说那是在十六世纪。你说,你能够令时间倒流。你说你能够再现往日的生活……可是你连这都不记得……你说你能够再现一切,包括茫然、热爱、思念以及沦陷。你这样说过的啊……你真的不记得了。”
  “你不要哭。我也许会慢慢想起来的。”
  “你不记得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一大群人惊恐万状地跑过去了。你不记得不久他们又扛着三具尸体很愤怒地走回来了。那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我会想起来的。”
  “你不记得你说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你说过的啊。”
  “我说什么?”
  “你说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你说过的啊。”
  “比如两个人的车站?”
  我的回答一定是伤害了那个“是我”之中的“我”,电话又被愤怒地挂断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窗外的黑暗。这时候,我觉得这一天之中最最艰难的时刻仍然没有过去。
  
  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占有另一个人或者被另一个人占有。这另一个人让我们看到自己让我们看不到自己,让我们重视自己又让我们忽视自己,让我们激动又让我们平静,让我们保持平衡又失去平衡,让我们清醒又糊涂,让我们喜悦又悲伤,让我们希望又失望……但是我们真的能够看到、听到、闻到、触到或者真的能够占有这另一个人吗?或者我们真的只能够虚构?或者我们连虚构的才能都已经退化?或者正在慢慢地退化?
  
  薛忆沩,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遗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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