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颤抖的手
作者:张 生
字体: 【大 中 小】
我学会了抽烟,这倒不是因为心情不好,那几年钢材很紧张,不仅是有钱都买不到,就是买到了也不一定能提到货,那些拿着提货单来仓库提货的人见谁都陪笑脸,递烟,说好话,一来二去地我也抽起了烟。可除了学会抽烟,我还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改变。我尽心尽力干好工作,和身边的人愉快相处,星期天的时候我还经常跑到市区去玩,我一遍又一遍地逛南京路,在大光明看电影,到外滩去看来往的轮船,听海关大钟敲响整点报时的音乐。我想我也许就这样在上海平平安安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我会结婚,可能会生个儿子,也可能会生个女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可很多事情都不是人所能估计到的,我以前不相信这一点,我是学理工的,我相信一切事物的发展和运行都是有规律有秩序的,它们也都是可以把握的,即使有例外,也只是我们的理论有缺陷或者不够完美,这并不能动摇我的信念。我对我的将来也这样看,我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得到报偿,自己也能有所发展,尽管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我还是愿意把它做好。实际上,这也是每一个人的正常想法。
在仓库工作没多长时间,我就发现,仓库的管理十分混乱,各种规格的钢材的堆放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具有很大的随意性,有时保管员是看哪里有空档就放在哪里,缺乏一种科学性,这使我们在寻找和搬运的时候常常很麻烦,也浪费了不少时间,又累,工作效率还高不起来。我想我有责任改变这种现状,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只要在堆放产品的时候稍加注意,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我把仓库的库房和场地进行了区划,参考产品的型号和销量以及交通的便利等因素作了一个计算,建议以计算的结果来重新放置产品。我写了一份材料,把我的这个意见交给了我们仓库的领导,领导很重视,看了我的材料后很快找我谈了话,还在会上表扬了我,大家对我的方案也进行了讨论,认为这样做确实很好,省力省心,还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是领导决定,以后就按照我的建议来堆放钢材。看到我的精力没有白费,我的计划也得到了实施,我感到非常高兴。可很多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件事也是这样,就好像多米诺骨牌,要是没看到排在后面的一张张牌,你推倒第一张牌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后面会有那么多张牌都要被推倒。
这个计划刚开始执行就流产了。虽然我在制订这个计划时尽量考虑到了现有产品的堆放情况,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把一些过去堆放的钢材挪挪位置,这个工作量很大,但这不是计划失败的主要原因,领导已经进行了协调和分组,派出专人和我一起来做这件事情。在搬迁原来堆放的钢材的过程中,我提出要对它的规格和数量再做一次统计,以便将来利于管理。我找到了仓库的产品入库登记簿和发货清单,一个一个进行核对,我发现,有很多种钢材的数量和记录不符,有的少了很多,有的干脆就没有。我想这很可能是以前大家仅凭习惯乱堆乱放造成的恶果,我把这个情况向领导反映了一下,我这么做,没有其它的目的,我当时还很年轻,也有年轻人的虚荣心,我只是想向领导表明,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是多么重要,多么有意义。领导听了我的汇报后,沉吟了一下,对我说的情况显得很重视,他称赞我做得对,对我工作的细致和条理性也表示欣赏。我很高兴,可没过几天,我就被从这个事情中调离了出来,又过了几天,这个工作完全停了下来,领导的解释是这一段时间太忙,人手不够,等以后有机会再接着干。我们都回去继续干原来干过的事,我没问其他人有什么感想,我觉得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好像一点也不忙。
我是个办事很执着的人,为了以后再整理钢材的时候省点力气,闲下来的时间,我就按我所设定的计划去清点那些应该搬迁的钢材,但我再去借过去的入库登记簿和发货清单时却没借到,负责保管这些档案的人说这些材料已经上交到厂部,要过一阵子才能发放回来。我没在意,上次多亏我还抄了一些数据,虽然不多,倒也可以先干起来,清点一个是一个,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这次因为不赶时间,我从容了许多,我耐心地清点了一处过去堆放的某个型号的钢材,这堆钢材数目比起应该有的,少了很多。于是我用了好几天的空余时间,仔细清查了仓库存放的所有的钢材,我本来以为这些少掉的钢材可能是因为胡乱堆放,放错了地方,可我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接着我又清点了两个地方的钢材,同样少了很多,同样找来找去找不到,我感到很奇怪,这些钢材到底到哪里去了?这么重的东西,飞是飞不掉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它们完全锈掉了。可一堆火烧完了后也还会有一堆灰,这些钢材生锈后却什么都没留下来,何况这些入库没多久的钢材根本就不可能生锈。我又一次去找了仓库的领导,我告诉他我清查的结果,为那些钢材的丢失困惑不已,这些钢材都到哪里去了,它们存在于我们仓库的纸做的记录本上,以阿拉伯数字的形式表现出来,可在现实中它们早已不翼而飞,连个影子也没剩下。我们的领导是个认真的人,他对我的调查结果很重视,他说这个情况太重要了,说明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很大的失误和漏洞,但在没有进一步核实之前,他让我先不要对别人讲,我当然懂得这个道理,这种事情怎么能对其他人乱说呢。他送我到办公室门口,要我以后有事情直接找他谈。这一次和上一次谈话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临分手时,他还关心地问起我的家庭状况,他居然还记得我是个长春人,我告诉他,家里除了我的母亲,没有别人了。他叹了一口气,要我逢年过节时多给母亲寄点钱,将来有条件了把母亲接到上海来一起住,尽尽孝心,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很感动,谢了谢他。
在上海生活了大半年,除了往家里写过两封信寄过两次钱外,我还没有回过一次家。我很想家,每天上班报过到后,我都会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仓库外的马路旁边抽上一支烟,马路上,各种各样的车辆永不停息地奔流着,我抽着烟,看着它们一辆一辆从我身边驶过,似乎连声音也听不见。我盯着车身上的牌照,每次都渴望能见到一辆长春的、沈阳的或者是东北其它城市的车子,希望它能随着滚动的车轮把我的一些思念带回故乡。我知道这种浪漫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有的,我也知道这些胡思乱想都是不真实的,我在沈阳和东北其它地方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想家,我只是抽了一支烟而已,是尼古丁在做怪。又过了几天,一天早上,我在马路边抽烟的时候突然被两个人摔到了地上,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把我在地上拖了好几米,弄得我全身都沾满了又脏又黑的油污,我的一只棕色的翻毛皮鞋也被弄掉了,袜子上到处都是泥。我想问他们要干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我的嘴里被塞满了沙子,有一个人还把我的脸按到了地上,这时我听到我的后脑勺砰地响了一声,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间屋子里的一张床上了,这个屋子的门很奇怪,不是一般的木门,是用粗钢筋焊的铁门,窗户上也用细钢筋来回拦了好几道,就像一个监狱。我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上面有一道一道的竖条,和我平时用的床单差不多,我的脑袋还有点疼,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走到门口,好像闻到一股药味,我想我可能是得病了,被那两个人打伤了。门是关着的,我想打开,但门上上了锁,走廊空空荡荡的,我又走回来,看见床单上和被子上都印着字,我看了看,是“五角场精神康复医院”这几个字。果然是个医院,我放了心,可我还是有些头昏,就在床上躺了下来,重新睡了过去。睡了一半我突然惊醒了,我在梦里梦见自己躺在一个精神病院里,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跳下床,扑到铁门前,使劲地摇动着,让它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大声叫喊,想看到一个人从我面前走过,一会儿,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冲进了我的房间,他们把我就势按在地上,攥住我的胳膊,给我打了一针,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告诉他们我没有病。我拼命挣扎,我的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弄得我脸上到处都是,可我感到全身越来越软,我的头也越来越沉,一个医生摘下口罩,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对站在旁边和他一样满头大汗的两个医生说,我注意了一下,来这里的人都不承认自己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