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颤抖的手
作者:张 生
字体: 【大 中 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一醒过来,我就冲到铁门前大声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力摇着铁门,拿手推,用脚踹,我的嗓子变哑了,我的胡须变长了,一次次,我看见医生从走廊里嗵啊嗵地跑过来,他们一次次地把我按倒在地上,一次次吃力地抓住我的手,再一次次地用那粗大的针管给我注射那无色的透明的液体。一次又一次,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人也越来越少,我撞门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轻了。一天,只来了一个医生,他打开门,却没有直接向我扑过来,他看着我,对我说,你比来的时候好多了,我强忍着没有流眼泪,他要我躺到床上,要我听话,然后给我打了一针,接着他关上门,转身离开了屋子。我终于哭了,我感到自己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白纱,我的脑袋也好像生了锈。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好医生,下次他又来给我打针的时候,我告诉了他我的一个小发现,这里的门窗上用的钢筋都是我们厂生产的,这个秘密我一般都不对别人说。我还告诉他我是个大学生,我很想念厂里的同事和领导,还有我在远方的亲人,我的母亲,我要让她知道,她在远方有一个孝顺的儿子。可让我吃惊的是,他说我说的这些他全都知道。
人总是这样,总喜欢说自己,我想我讲自己讲得太多了,我一定昏头昏脑地对那个医生说了很多遍我的情况,还自以为每回都是头一次告诉他。其实这个故事也一样,主要不是讲我的事,我本来是想讲讲另外一个人的事的,他是我的同屋,比我先来这个房间,我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笔直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个泥塑的木胎,他垂着头,眼睛盯着地板,从早到晚,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的嚎叫,撞门发出的响声,医生和我展开的搏斗,他都充耳不闻,视若不见。每次他都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我昏死过去,我醒过来,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和触动,在这间屋子里,好像就生活了他一个人,而我只是一团空气,或者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想像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病人。每天,天一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整整齐齐地叠好被子后,就坐在床上发呆,除了上厕所,不管是吃饭还是吃药,他都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挪动地方。他从来不闹,很安静,夜里连个鼾也不打,他吃药都是自己吃,很自觉,医生到时间只要把药和水送来,他接过就吃,很老实。不像我,有时候老是觉得自己没有病,拒绝服药,常常让医生按住强迫打针或吃药。我还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病,也许他这样不言不语的,就是发病的症状,谁知道呢。这里什么人都有,有人一直在唱歌,有人一直在哈哈大笑,还有人喜欢一天到晚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跑步,我则老向医生说我没有病,我要回厂里去上班,有时候我还用头去撞铁门,用脚去踢铁门,弄得血淋淋的,可等医生一来,打开铁门一看,我却变成了一个哑巴。
我不是一个哑巴,但我很害怕医生,害怕医生给我打针,每次打了以后我的身体就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是不是真的得了病,想得难受了我就折磨一下自己,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我的同屋倒真像个哑巴,来到这个地方后,我几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他既苍白又瘦弱,那张脸就像一个面具一样毫无表情,整个人似乎和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差不多,只有在他呕吐的时候他才更像一个人,这时我终于能看见他扭曲的脸上有那么一点表情。他的胃一定坏了,常常稍微吃点东西就吐了出来,有时哪怕是两片比小拇指的指甲还小的药片吃了也会恶心和呕吐。他皱着眉,用手捏着喉咙,无声地打着嗝,把那些刚刚吃进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从来不在医生面前吐,吐的时候他还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憋得发黄的脸上直冒虚汗。我感到他很可怜,难怪他这么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一顿饭都没吃饱过,人当然没精神了。后来,我再见到他想吐的时候,就赶紧把痰孟端给他,开始的时候,他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让我端着痰孟站在他面前,接他吐出来的东西,有时我看他实在难受,就伸出一只手帮他捶捶背,他虽然不答理我,可也不反对我这样做,我想他说不定真的是一个又聋又哑的人,现在又得了精神病,真是比我还可怜。意外的是,有一天在我侍候他吐完以后,他却对我说了声谢谢,他突然开口,声音又是这么低沉,我听到后还不敢相信是真的,我抬头看了看门外,外面并没有医生,我这才意识到是我的同屋在对我讲话。
谢谢,他说。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一脸,他终于说话了,我完全听见了,听懂了,我激动得两只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手里的痰孟也一下摔到了地上。我没病,我大声吼道,冲到铁门前拼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摇得哐当哐啷乱响,我没病,我用脚使劲踢着由一根根钢筋横七竖八焊接起来的铁门。医生们跑过来了,我没病,我一点都不怕他们,我没病,怕他们干什么。他们把我从铁门上拉下来,把我按在地上,我觉得有一股清凉冰冷的液体从胳膊的血管里进入了我的身体,而且越来越凉。半夜的时候,我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同屋正在白花花的月光下帮我把身上的被子盖好,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也对他说了声谢谢。
尽管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爱说话,可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哑巴,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还是感到很高兴,我不寂寞了。我把我的故事全部告诉了他,然后我问他,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自从进到医院后,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好使了,这个问题我想了很长时间,可越想越想不清楚,越想越糊涂,我只能说,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想了想也认为我的这个看法是正确的。但这个看法是正确的好像也没什么用,我又问他该怎么办,他劝我耐心等待。等谁呢,我再问他,是等厂里的同事和领导来接我出去,还是等医院发现我没有得病,让我早日出院?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有那么一会儿,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倒是看见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沙哑起来,可随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也没怎么听懂,他告诉我,要我少吃点药。可他天天都在吃药,医生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叫他吃多少他就吃多少,虽然有时候他全吐了出来,却从来没有对医生说他不愿意吃药或者想少吃点药,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还想多问他两句,他的脸却板了起来,又变成了一个哑巴。
不知为什么,那次一激动把痰孟摔到地上后,我的手就经常莫名其妙地抖动,即使我命令它停下来,它还是哆嗦个不停。奇怪的是我发现我同屋的手也在颤抖,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理我,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不肯说,他怎么也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想起来了,就问他一次,我都不知道我到底问了他有多少次,我一定问了成千上万次。我还问了他许多问题,我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关在笼子里的狼,他总是不说话,总是不回答我提出的那些问题,我一天到晚自言自语着,觉得他和把我关起来的铁门铁窗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在我眼里,他就是铁门,就是铁窗。我想让他和我说话,可他就是不说,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差点发了疯。一连好几天,我一醒过来就跑到门口抓住铁门乱晃,要医生放我出去,我要到外面去和别人说话。我严厉地告诉他们,他们弄错人了,我没病,我还唱了好几首革命歌曲,其它房间听到了,有好几个人都跟着我唱,医生们手忙脚乱,到处乱打了一阵子针,可能数我打得最多,我只记得这件事平息以后,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后来的事情就都怪我了,要是我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会在我的同屋刚开始讲他的事的时候就让他闭嘴,但当时他说他愿意和我聊聊天时,我一点也没多想,我马上把耳朵竖了起来。他说他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他是一个小偷,我一点都不相信,可他说这是真的。他说他以前在五角场的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厂工作,他在厂里很少和别人交往,在家里他也一样孤僻,他总是躲在自己那间狭窄的小阁楼上看书:诗歌,散文,小说,中国,外国,古今,他看的大部分都是文学书,他还把这些书的名字告诉了我,可是我忘了。没有人来找他交往,也没有人来找他聊天,每天他都沉浸在一个由各种各样的书本构成的一个孤独的幻想的世界里,他脸色苍白,严肃,身上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大家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怪,有些恍恍惚惚,像一个轻飘飘的影子。时间长了,也没人再特别地注意他了,反而对他有点见怪不怪的味道,没什么人理他,干什么也没人去问他,好像越来越与众不同,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很正常,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一天快下班时,他偶然从厂里会计的办公室经过,他看见会计的办公桌上摊开了一本书,像一本小说,他走进去看了看,却是一本讲财会的书,这让他有点扫兴,他转身想离开办公室,却瞥见会计的办公桌边那只用来存放钞票的绿色的保险箱没有关,厚厚的铁门半敞着,里面放着两沓厚厚的人民币,他想起来明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这些钱可能是他们厂里的工资。正巧这时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就顺手把钱拿了出来,他把一扎钞票扔进了门口的一个大大的用铁丝编成的字纸篓里,然后用手摇了一下,让废纸把钱盖住了,接着把另一扎钞票往口袋里一装,走了出去,他准备再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他想,这个玩笑开得可真精彩,这下子,大家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谁知道办公室外面没什么好地方能把钱藏起来,这时已经下班了,人们陆陆续续向厂门口走去,他也就跟着走了出去。回到家里,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先上了小阁楼,他把那一沓钞票在手里掂了掂,放到了桌子上。他吃过晚饭后,继续看昨天没有看完的书,那么多钱就放在他的眼前,他却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和干扰,他照常看到很晚才睡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