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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3期

颤抖的手

作者:张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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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他把那扎钞票带在身上去上班,可一到厂里就发现气氛不对,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厂里的保险箱被盗了,今天早上会计打开保险箱一看,昨天下午从银行取出来用来发工资的钱突然不见了,会计当场就昏厥了过去。厂里已迅速向公安局报了警,警察马上就来了,他们到会计的办公室里看了看,仔细勘查了一下现场,又问了一下苏醒过来的会计一些情况,紧接着就坐在里面开始一个个找人谈话。轮到他时,他还有点害怕,可警察也没问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衣服口袋里就装着那被盗的一大笔钱,他们问他昨天都干了些什么,下班前又干了什么,他说他没干什么,和大家一样,他一直在车间里干活,到下班的时候他也和大家一样下班了,他否定了他曾经去过这个办公室,警察又问了问其他一些人的情况,他如实说了。警察也没有再问别的问题,他很轻松地就走出来。他看看他身上的那扎钞票一时也不好出手,就又带回家,把它扔到了小阁楼上。第二天,警察又把大家叫过去一个一个分别问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和第一次的比起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问话的方式变了,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不再是昨天下午你来过这间办公室没有,而说你老实说吧,你前天下午干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说出来就没事了。厂里的十几个人只好老老实实把自己前天下午干过的事又说了一遍,大家感到这几个警察很奇怪,问来问去始终是那几个问题,这样问能把丢掉的钱找到,真是见了鬼了。当他被叫进去的时候,他发现那几个警察的眼睛都红了,还一个劲地抽烟,他一点也不慌,进门的时候还扫了一眼那个字纸篓,看了以后他顿时放了心,根本没有人动过,他把昨天说过的话向警察重复了一边,很快就没事了。第三天,警察只叫了几个人去谈话,他没被叫去,他听说有人在办公室里和警察吵了起来,下班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警察从那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的眼睛变得比兔子的眼睛还要红。他很同情他们。
  他觉得这个游戏应该结束了,他不想让那些无辜的人互相忍受这种可怕的折磨。当天晚上,他拿着一个手电筒,带上那一扎放在他的小阁楼里的钞票,悄悄去了厂里。在路上,他头一次感觉到这扎钞票的分量,虽然它和一块肥皂的大小差不多,可好像比一块肥皂重多了。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意识到钱也有重量。为了躲开看门的老头,他从一条偏僻的小弄堂绕进了厂,厂里很静,他听见有青蛙在呱呱地叫,厂里居然有青蛙,这他以前倒一点也不知道。他没有打开手电筒,借着远处射来的昏暗的灯光和天上的月亮轻轻地走到了会计的那间办公室。谁知他刚到门前,就突然被人按到了地上,几个揿亮的手电一下射到了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原来是你,他们把他拖到了办公室里,灯全亮了,他看见厂里的一个同事和那几个警察站在一起。一个胖警察从他身上把那笔钱搜了出来,交给了旁边的另一个警察,要他数一数。他的手已经被扳到背后用手铐铐了起来,刚才搜钱的那个胖警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得意地问他来干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数钱的警察说被盗的钱还少一半。没等那个警察再问,他便主动地告诉他,剩下的钱在门口的纸篓里,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感到有点意外,他看到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困惑的神情。胖警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烟在烟灰缸里掐掉,走到了纸篓前,他拿起了那个铁丝编的大大的字纸篓,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了会计的办公桌上。一看到那沓厚厚的钞票,胖警察回头冲到了他的面前,伸手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胖警察劲很大,一下子就把他打到了地上,当他抬脚还想再踢他时,厂里的那个同事走过来把他拉开了。胖警察一定是气坏了,连夜将他带回去以后,把他的鞋子袜子一把脱掉,光着脚叫他面对着墙跪下,又二话不说,拿起电警棍就往他的脚心捅了几下,让他像一只蚂蚱一样曲着腿从地上蹦起来了好几下。
  最后,他对我说,警察没有把他送进监狱,却把他送到了这家精神病院。法院没有判他的罪,因为谁也不相信像他这样文质彬彬的一个人会以偷盗的方式来开玩笑,无论是厂里的同事还是他的家人,都认为他是发了疯才这样干的。大家还一致认为,他平时就有些不正常,神经早就有了毛病,甚至连审讯他的警察也觉得他的脑子有点问题。他一直坚持说自己盗窃这笔钞票没有任何更深的动机,就是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但是他却应该早已过了开这种玩笑的年龄。有个穿着警服的医生和他进行了一次漫长的交谈,离开他时连连摇头,还对和他一起来的一个警察说,除了精神病,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解释了。于是,他被送到了这里,医生让他吃药,给他打针,而他只能将错就错。
  月光下,我看见他像截木头一样坐在床上,讲完自己的故事后他有点疲惫,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我觉得很不均匀。我虚弱地躺着,感到他的故事和我的经历有相像的地方,可到底是哪里相像,我又说不上来。集中精力思考一个问题尤其让我头疼,我劝他像我一样早点睡觉算了,他却站了起来,我想很有可能,他这次对往事的回忆就像触动我一样也触动了他自己,我没想到,他一头撞到了那扇我摇了无数次的铁门上。
  
  故事讲到这里,那个修车的师傅突然停了下来,我看见他又哆里哆嗦地从我放在地上的那包快要抽完的红双喜中抽出了一支烟,我注意到了此刻天上也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我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承认,他讲的这个故事比我过去在小说里讲的故事好多了,我期待着他能够讲完。他却吸起了香烟,不再吭声,我只好问他,他的同屋撞到铁门上后又怎么了。
  “死了。我抱起他的头时,流出的血把我的手都弄湿了,他的手还在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不再动。后来,我终于离开了五角场的那所精神病院,回到了长春。”他回答我说。
  他的脸被呼出的烟遮没了,随着烟雾的消散很快又在昏黄的路灯和月光下浮现了出来,我感到他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他的手也抖得厉害,我眼看着那根夹在他手里的香烟很不自然地掉在了地上,烟头上红色的火星四处飞溅开来,一闪就不见了。这个故事无疑使我着了迷,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怀疑起来这不像是一个真的故事,我还似乎发现了其中的漏洞。我忍不住又问修车的师傅,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问得显然不是很妥当,他用颤抖的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香烟,侧过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他又把头侧了过去。
  “我就是那个偷工资的人。如果说故事有不真实的地方,那就是死去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同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张生,作家,现居上海。曾发表《一个特务》、《结局或者开始》等中短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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