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人类最悲惨的思想
作者:何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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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大法官对上帝说:“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重复一句,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么?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么样呢?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像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么?”
这里又明确出现了少数与多数的分别,前面宗教大法官笼统说到的“人类”看来实际就是指“多数”,指“大众”。不管他们对地上面包的追求是怎样低俗的追求,他们不是本性如此,几乎无可更改么(面对上帝的潜问则是“他们不就是如此被你造的么”)?而且,他们不是也应当有自己如此生存和追求的权利么(哪怕这种追求就意味着最终要放弃自己的精神自由)?而我们(少数)不是也要站在他们(多数)的立场上为他们想想么?看来宗教大法官正是这样想的,他说:我们也珍视弱者。他们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但是到了后来他们会成为驯顺的人的。他们将对我们惊叹,将把我们看作神,因为我们作为他们的领袖,竟甘愿把他们惧怕的自由承担下来而统治着他们,——因为他们到后来觉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们要说,我们服从你(上帝),我们是以你的名义进行统治的。我们要继续欺骗他们,因此我们将永不放你走近我们的身边。我们正因为要做这种欺骗而忍受着痛苦,因为我们不能不说谎。这就是沙漠里第一个问题的大意。这就是你为了你认为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在这问题里包含了这世界上的伟大的秘密。
自由的高扬的精神与充分饱餐地上的面包、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两者是否可以兼得呢?克鲁泡特金写过一本书叫《面包与自由》,认为自然资源与工业技术足以使一切人得到所需要的面包,只要废除私有制,实行共产公有,便可保证所有人过上安居乐业,充分享有一个无政府社会中的自由的生活。许多社会主义者也设想首先满足物质需求,以改变产权关系为号召,然而才提升人们的精神,使人们享有充分的自由,最后实现包括丰富的精神生活的全面发展。
弗洛姆也写过一本书叫《逃避自由》,他已观察和意识到现代社会的人们尽管拥有政治和价值选择的自由,却常常奇怪地要逃避这自由,宁可只注意物质生活而放弃自由,但他仍然希望能通过转变人们的心理和观念来对此进行医治。在宗教大法官看来,面包与自由这两者也许是“不可兼得的”,或者说,“天上的面包”与“地上的面包”两者是不可兼得的,因为多数人永远不善于在自己之间好好地进行分配,亦即如果集中注意于面包,他们将永远也分不平,他们将一直吵闹和争斗下去。“不可兼得”的更深理由则还在多数人也许从本性上就不愿承受自由的重负,而更喜欢不断扩大“面包”的数量以及自己所能占的份额。问题不是多少算够,而是不会有够的时候。而且,再多也会有跟他人比起来还是少的情况。尤其是在一个多数意见占支配地位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把他们已经紧盯着面包的视线移开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1876年给阿列克谢耶夫的一封信中写道:石头和面包是当今的社会问题,即环境的问题。这并不是预言,历来都是如此。与其向那些一无所有的乞丐——由于饥饿和压迫,他们与其说像人倒不如说像动物——宣传不作恶、顺从、洁身自好,还不如先让他们吃饱肚子。这样做更为人道。这是魔鬼对基督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如今欧洲的和俄国的社会主义,人们到处都在否定基督,首先在为面包而奔波,求助于科学,断言说人间一切苦难的唯一根源是贫困,生存斗争,“环境所迫”。基督对此的回答却是:“人不单单靠面包而活着”——这就揭示了一个普遍的公理,以及人在精神上的渊源。鬼的思想只适合于那些形同动物的人,基督知道单靠面包无法使人获得新生。倘若缺乏精神生活,缺乏美的理想,人就会忧伤,死亡,发疯,自杀,或者沉湎于种种多神教幻想。由于基督本身和他的言行体现了美的思想,因而他决定:最好把美的理想播种在人们的心里,内心有了这种理想,彼此就会亲如兄弟,那时候彼此就会互助,大家也就会富裕起来。否则如果你给他们面包,他们也许会因为无聊而彼此成为仇敌。那么,假如同时给以美和面包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那样的话,人的劳动、个性、为亲人做出自我牺牲的精神也还是会荡然无存,一言以蔽之,人的整个生命,生活的理想将消失殆尽。因此最好只告诉他们一个精神上的理想。这就说明,福音书的这一片断讲的就是这个问题,而不仅仅是因为基督饿着肚子,魔鬼才建议他捡起石头使之变成面包。这也就证明基督的答复就是揭示了人性的奥秘:“人不单单靠面包而活着”(也就是说人不同于动物,但人的奥秘还有另一面,在那一面他又同于动物,他有身体,身体可能就是他的原罪)。倘若事情仅仅涉及解除基督的饥饿,那又何必笼统地谈人的精神世界呢?再说也不合时宜,无需魔鬼的劝告,基督早就可望得到面包了,只要他愿意。许多青年向往社会主义也就是盼望世界上实现这样一种制度,那儿处于首位的是“面包”,而且分“面包”是人人均等,也不再有什么地产。这些社会主义者期待着那种个人无须承担责任的社会结构,他们实际上是爱财如命,其根源就是灌输给他们的那套思想。
“面包”的问题不单纯是一个“面包”的问题,一个经济的问题,它也是一个社会问题,一个分配正义的问题,一个涉及到人间社会和政治秩序的基本问题,一个涉及到权威、崇拜以及统治的合法性的基本问题。甚至一些以面包引诱和发动群众的人也只是把这作为手段,他们所注目的是政权——夺得并巩固它。正是因为这一点,宗教大法官甚至对上帝提出了批评:他说如果你同意采用以“面包”为旗帜,你就可以解决每一个人和全体人类的那种普遍的、永恒的烦恼,那就是“该崇拜什么人”的问题。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后,他最苦恼的问题,无过于赶快找到一个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们所寻找的总是已经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最好无可争辩得使一切人都会立即同意共同对他表示崇拜。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只是要寻找一个我自己或者另一个人所崇拜的东西,而是要寻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须大家一齐信仰和崇拜的东西。正是这种一致崇拜的需要,给每一个人以至从开天辟地以来的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大的痛苦。为了达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们用刀剑互相残杀。他们创造好些个“上帝”,互相挑战说:“丢掉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们和你们的上帝的命!”这样的情形一直会继续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时候:因为人们同样还是要朝着偶像膜拜的。你不能不知道人类天性的这个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却拒绝了对你提出的那面可以使一切人无可争辩地对你崇拜的唯一的、绝对的旗帜——那一面地上的面包的旗帜,而且是以为了自由和天上的面包的名义而加以拒绝的。
人们深切关心的是寻找一个对象,以便把随自己这个可怜的生物与生俱来的一份自由赶快交付给他。能握有人们的自由的只有那个能安慰他们的良心的人。本来随着面包你就能得到一面无可争辩的旗帜:只要你拿出面包,人们就会崇拜你,因为面包是绝对无可争辩的东西。与此同时,假如有人越过你而占有他的良心,那时候他甚至会抛弃你的面包,去追随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这是对的,但是结果怎样呢?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更增添了自由!难道你忘记了,安静,甚至死亡,对人来说要比自由分辨善恶更为珍贵么?对于人是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同时也再也没有比它更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类良心一劳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坚实基础,却宁取种种不寻常的,不确实的,含糊可疑的东西,人们力所不及的东西,你这样做,就好像你根本不爱他们似的,——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特地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过人们的自由,反而给他们增加些自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承受着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们能自由地爱,使他们自由地追随着你。你想取代严峻的古代法律,改为从此由人根据自由的意志来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用你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指导——难道你没有想到,一旦对于像自由选择那样可怕的负担感到苦恼时,人们最终会抛弃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会提出反驳么?他们最后将会叫嚷起来,说真理并不在你这里,因此,简直不可能再比像你这样做给他们留下更多烦恼事和无法解决的难题,使他们混乱和痛苦的了。你自己就为摧毁你自己的天国打下了基础,不必再去为此责备任何人。宗教大法官看起来是在为天主教辩护,为它以千年计的世俗化历史辩护,为它在社会层面的成功辩护,但也可说是为一种几乎命定的“精神异化”辩护,为人性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