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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3期

人类最悲惨的思想

作者:何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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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辽沙与伊凡在酒馆的相遇和长谈构成了全书最重大、最震撼灵魂的一次精神事件,因为“宗教大法官的传奇”就包含在这场谈话之中,在这一“传奇”中提出的问题可视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临终一问,因为,据说他从年轻时就关注这一主题,而他之所以把“传奇”放入《卡拉马佐夫兄弟》,是由于他恐怕自己不能再活着完成另一部小说了。
  阿辽沙与伊凡兄弟俩在隔绝多时后开始互相吸引,互相理解,他们首先谈到生活,伊凡说对生活的渴求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阿辽沙赞同说,应当首先爱生活,而不管什么逻辑。然后他们就开始谈到上帝的问题。伊凡说俄国的青年现在一心一意地讨论永恒的问题,全宇宙的问题,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讲改造全人类,讲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然而这是同一问题的两面,说他也愿意承认上帝,却不能接受上帝创造的世界——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不能接受其中到处可以见到的罪恶和苦难,尤其是加于孩子的罪恶和苦难。有许多苦难是人为制造的,人不知怎样才能做到真正爱自己,这就又把谈话的路线从上帝引回到了人,引到了人性的深处,但仍然始终不离上帝,面对上帝!伊凡感觉这样一个人的生活世界和过程就建立在荒诞上面,而且他不愿接受最终的和谐来抵消这过程的荒诞和苦难。
  我们已经粗略描述了引出“宗教大法官传奇”的谈话背景,即先谈到上帝,由讨论上帝的问题引出生活世界的问题,引出人的问题,但上帝依旧隐然地存在。整个“传奇”也都是宗教大法官在上帝面前诉说人的问题,诉说有关人的最大的困惑,其潜台词是:你为何如此造人?既然人已经如此被造,人性已然如此,你是否还有回来的必要?这是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在诉说,代表统治的少数在向上帝述说,他此时已位极人间至尊,具有极高智慧,握有极大权柄,但也曾备受艰难和迫害,到过沙漠,吃过蝗虫和树根。他以前也许一直拒绝权力,坚持一种最纯洁的信仰,坚持所有人的自由选择,后来却改变了想法。九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讲出他在这整个九十年中经过对人性的深入观察和沉思默想之后提出的最大疑问,这是代表人对上帝的提问,被造者对造物主的提问,代表衍生者对自身所由来之源的提问,所提出的问题是有关人性、人生、人间社会及其历史命运的一个根本问题。整个场景都是宗教大法官在对上帝、对“你”说话。
  这一由伊凡转述的“宗教大法官的传奇”是发生在十六世纪,即在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后又过了一千五百多年,上帝重新以人的形象,出现在头天刚烧死过异教徒的西班牙的塞维尔。他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出现,可是很奇怪,大家全认出了他,围住了他。他为人们祝福,使一个盲者复明,一个死去的女孩复活,人们骚动了,这时宗教大法官本人出现了,他远远地看到了一切,然后带着卫队抓住了这人,投入了监狱,到了晚上,宗教大法官却独自一人来到囚室中。
  宗教大法官悄悄而又热烈地对囚犯说:是你么?真是你么?如果你真的是上帝,你不应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上再添加什么,你也不应夺去人们的自由,这自由当初你在地上的时候曾经那么坚决地维护过。不管你新宣示些什么,因为它们将作为奇迹出现,因此必然会侵犯人们信仰的自由,而他们的信仰自由,还在一千五百年以前,你就曾看得比一切都更为珍贵。你不是在那时候说“我要使你们成为自由的”么?但是你现在看到这些“自由”的人们了。我们曾为此花了极高的代价,可我们终于以你的名义完成了这件事。十五个世纪以来我们为了这自由而艰苦奋斗,现在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彻底。你不相信完成得很彻底么?你知道,现在,正是现在,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完全自由,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驯顺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前。这就是我们以你的名义完成的工作,不知道你所希望的是这样的自由么?
  宗教大法官的这一连串问话揭示了“传奇”所围绕的主题:人类的自由及其使他们放弃自由的本性,也揭示了在现实的人们中间一个基本的区分:即宗教大法官所说的“我们”和“他们”、少数和多数,这一区分将贯穿这一“传奇”的始终。所以,如果要问到这里所说的究竟是何种自由,谁之本性,那么可以简单地说是指选择的自由,即选择价值目标的自由,而非单纯摆脱限制和羁绊的自由;并且这种自由有一种只有自觉自愿地选择上帝、选择精神信仰才是真实的自由的含义,这里的人性则不仅含有人本身的局限使人与上帝有绝对的距离的含义,也意味着某种人性的差别,即大多数人可能终归要选择面包、奇迹或只是被动地、惰性地接受信仰。
  一千五百年前,耶稣说:“真理必将使你们得自由。”这是他的真理,后来他的名字被信奉了,基督教支配了世界,然而所有人真的是自由的吗?或者人类现在所达到的状态就叫作“自由”?这就是人们自由选择的结果?人们信仰基督了,然而这是他们自由选择的信仰吗?他们真的由衷地相信他们自以为信仰的东西吗?他们宁愿为这信仰放弃一切?难道他们的“自由”只是表现为自愿放弃自由的“自由”?他们最后实际上只是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他们是否在放弃自由之后仍相信他们是完全自由的呢?宗教大法官看来认为情况就是这样。他还向上帝指出群众的反复无常:今天他们敬仰你,吻你的脚,明天在我的一挥手之下,就可能争先恐后地跑到烧死你的火堆上添柴。大法官认为他和少数跟随他的人的功绩,恰好在于他们终于接受了群众自愿放弃的自由,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群众的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为“传奇”准备的笔记本中,让宗教大法官如此对上帝说:“我们比你更人性,我们热爱大地”。“我比你更爱人性”。但是,当多数群众不自由时,少数统治者不也是不自由的么?
  这一过程是怎样发生的呢?群众为什么会甘愿放弃自己的自由呢?他们不是为了换取他们更为看重的东西才肯放弃吗?他们所更看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宗教大法官于此指出了三种诱惑,即奇迹、神秘和权威。(出《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四章)在宗教大法官看来,再没有比在这三种诱惑中所揭示的一切更真实的了。在这三个问题中,仿佛集中预示了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同时还显示了三个形象,其中囊括了大地上人类天性的一切无法解决的历史性矛盾。
  第一个诱惑可以说是最基本的诱惑,这就是以奇迹形式出现的广义的面包,或者说物质生活的诱惑,它诱使群众用自己本可有的精神独立和自由去换取面包,换取物质生活的不断改善。宗教大法官对作为囚犯的上帝说:群众放弃自由,这是因为,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从来就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的东西了!你看见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头么?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尽管因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会马上消失而永远在胆战心惊。但是你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你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所以,你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是你可知道,大地上的鬼恰恰会借这“尘世的面包”为名,起来反叛,同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而大家全会跟着他跑,喊着:“谁能和这野兽相比,他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火!”你可知道,再过一些世纪,人类将用理性和科学的嘴宣告,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因此也无所谓罪孽,而只有饥饿的人群,旗帜上将写着:“先给食物,再谈道德!”人们将举起这旗帜来反对你,摧毁你的圣殿。
  “传奇”发生的十六世纪正好处在近代的入口,这也就是一系列革命和造反的开始,“上帝之死”的开始。宗教大法官似乎预见到了在这之后几百年间将要发生的事情,预见到了人们将到处反抗基督教的权威,并且以反叛为骄傲和自豪。人们把神殿推倒,血溅大地,但在他看来这只等于是小孩子们在课堂里造反,轰走老师,那种骄傲只是孩子和小学生的骄傲。宗教大法官在其所处的十六世纪的西班牙还是基本安全的,但他已预感到还将有一次大的造反,这次造反的旗帜将主要以面包和富裕的“人间天堂”为号召。在群众的眼里,不仅自由的精神生活,甚至对精神的仪式崇拜也将退居次要,以至于完全被物欲所代替,对物质的追求将成为最高乃至唯一的追求。而且这种物欲的引发和推动追求也可以以奇迹的形式出现,这形式在现代社会一是以某种激动人心的理由剥夺和平分,再一个更重要的、始终起作用的奇迹和崇拜则是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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