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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6期

旧屋

作者:高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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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小姐回答我时口气沉静,目光依旧与房间的各个细节随意碰触。
   她的形象,忽而令我想到照片,忽而又让我想到图画,总显得不太真实,仿佛正被回忆洇没的模糊的往事。
   我忽然有点心虚。想到自己还是个学生,毫无阅历,缺乏经验,没有眼光,我心中发慌。这是我第一次因自己的年轻而气短,仿佛前面有太多未知的东西,七缠八绕地犹如迷宫。我开始被动地由吉小姐招呼着去见识这间小屋的各个局部,被动地接受了五十元的周薪,被动地从吉小姐手中接过一把长长阔阔的黄铜钥匙。
   其实,吉小姐脸上一直挂着轻松优雅的笑容,当她提出薪水数目时,甚至还露出一丝歉意,好像她是在以过高的价钱将此屋出租给我似的。然而,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圈套”一词,心底悄悄地一松一紧。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有几分疑惑和担心,像一个小孩子因为一时兴起偷服了一粒不知名的彩色药丸,暗自提心吊胆,提防着肠胃的不良反应,但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在我看来,动不动就爱与人探讨,一点点事情就去找人倾诉都是无聊和脆弱的表现,我不习惯,也不喜欢。我一向只对人与人之间那种轻松有趣的交谈抱有好感。
   每个周末,我独自横穿大半个城市,在暮色苍茫之中走进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履行我承诺给她的义务。
   这里曾经是私秘的空间,承载过一个女人漫长的独居岁月,其间还掩埋着她如花的少女时代。关于她的往昔,不仅令人遐思,而且有蛛丝马迹随处呈现。事实上,我无法像个圣徒似的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几乎从第一次开始,我就无法克制,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被允许闯入的偷窥者。
  许多应该是吉小姐的私人用品,并未被她收拾干净,反而像故意留存似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甚至有种刻意维系的散漫,以保存它们过去的样子,像一些不忍丧失的记忆,星星点点,绵延不绝。
   床上的竹席遍布菱形花纹,很像我祖母时代的物品,发硬的红色线毯,使我联想到简朴单调的军营生活。床头散放着几盒磁带,封套都已磨旧,很有些八十年代的时髦趣味:“中国轻音乐”、“美国五十年代流行歌曲”……老老实实,纯洁向上。其中一盒“外国电影音乐集锦”使我颇感兴趣。盒套上印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彩色人头,我认出了一个是高仓健,其余几位似曾相识,但又记不清楚。人头旁印着一溜电影名字:《追捕》、《叶塞尼亚》、《远山的呼唤》、《沸腾的生活》、《狐狸的故事》……有几部是我一直想看而至今没有看成的。我不由得想起美学课上的先生之语:“在时光的流逝中,你们将发现最有魅力的媒体乃是电影。”除了磁带,床头还有几本书,全是托福考试用品。我翻了翻,发现每本书上都有无数红笔印记和铅笔做的习题答案,由此可以想见吉小姐当年清苦发奋的读书生涯。但托福题型早已改变,这些书只对吉小姐个人具有回想的意义了。
  我用一块白毛巾掸去浮尘,趴在吉小姐的床上,我不免浮想连翩。
  而最令人浮想连翩的东西在床底下。
  床底下有一只樟木箱子,色彩和气味使它整个就像一大块时光的沉积物,有着幽暗的色泽和混浊的气息。它无法打开,箱子上的铜锁花纹奇特,似乎是一只传说中的异兽,紧紧咬住一个古老的秘密。我每次拖动它、拂拭它时,想象就像细微飘扬的尘埃。它无关宝藏,而总是把我引向少女的心事,乱纷纷地不知落定何处。
   在我的遐想中,吉小姐变成一个外表朴素、神情忧郁的少女,她的样子模糊而又固执,跟我在现实中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相去甚远,而更接近某些已故作家的文学作品。诸如此类的想象总是重复出现,转瞬即逝。
   床上的小枕头并不舒适,好像塞满了烂棉花。我总是有些怅然地将它拍打一番,还拿到窗口去吹吹风。那褪色的粉红枕套,使它颇具令人缅怀的意味。
   最令我惊讶的是书桌抽屉里一些颜色鲜艳的蝴蝶结,乡里乡气的大红、湖蓝、粉绿。它们使我遐想中那个年轻的吉小姐增添了几分怪异。我只看见学校附近一个苍老肥胖的女疯子戴过这种东西。她披散着发白肮脏的长发,顶着一只大红蝴蝶结,目光冷酷脚步坚定地走来走去。那种鲜亮的色彩极似强烈的欲望,隐含着美感上的贫乏。
   我不知吉小姐保存它们的目的是什么,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否有怀念的意思。在我眼中,它们多少有些无奈的寒伧和凄凉。
   蝴蝶结旁边有几幅铅笔画,虽然是非专业笔触的模仿,但使人感觉到作者的天资聪颖。我认出一幅画的是居里夫人,另一幅画的是雪莱,它们似乎透露着吉小姐青春岁月的远大志向和对艺术的天真的热爱。
   还有一幅画上,是个五官极其标致英俊的年轻人,一个标准的美男子,我不认识,画旁注着:X。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个人与吉小姐的爱情有关。是初恋情人还是暗恋的对象?我吃不准。画中人美得太标准,太不像个真的人。我甚至觉得“X”也许只是吉小姐幻想中的一个异性形象。如果是个真实存在过的恋人,即使早已过去了,不在意了,也多少是桩个人的隐私吧?她怎么会如此随便地放在轻易就会被人看到的地方?或者,吉小姐压根就认为我不会拉开她的抽屉?即使不上锁,关闭的抽屉也是私人的领地,我的行为至少也是不被赞赏的吧?
   我关上抽屉,心中更多的是不安,而不是惭愧。毕竟,是吉小姐自己把房门钥匙给我的。
   春天一如既住嘈杂地流动,大街上ON SALE的标牌和新款广告交替出现。这是女人们疯狂购物的季节,也是蓝茜比较兴奋的日子。她更频繁地呼我。有几次,我正在去吉小姐家的路上,就没有回复她。也许这样的举动令她觉得我比过去神秘,她便缠得我更紧了。
   我给吉小姐当差的事最终还是被她知道了,她立刻要求跟我“一起去玩”。我觉得这样对待吉小姐的托付有点过份,就没有答应。蓝茜便不屑道:“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女人,一定有点心理变态。”
   “不要这样随便说人家。”我不满地顶回了蓝茜的话头。她总是随心所欲地对人对事评头论足。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此事的阴暗想象和莫名担心已渐渐地消失了。每过半个月,我都准时收到吉小姐的百元汇款。她如此不厌其烦,除非有什么处心积虑的大阴谋,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如果不是的话,只能说她这个人比较恋旧、比较认真而已,并且,她是守信的。
   有几次,我打扫完房间,舒服地躺在吉小姐的床上翻看自己带来的书,或者胡思乱想,看着想着,就睡着了。当我在宁谧中醒来,慵倦地环视整洁优雅的房间,我常常替吉小姐不值,她这样替这间屋子倒贴钱财,实在是不值啊。要是我,就把这房间卖掉,卖不掉,就空关着好啦。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到了爱情故事上面。也许,有许多令吉小姐难忘的场景,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于是,微风拂动的窗帘和家具投下的阴影在我眼中都显得心事重重,犹如别有意味的深长叹息。
   有一次,我随手又拉开了一只抽屉,它在书桌的最下层。整个房间中,就剩这只抽屉没被我翻过了。在那里面,我看到了一些令我兴奋的东西,它们成了我那些浪漫想象的注脚。
   一本手抄的诗集,抄在一小叠信纸上。乍一读,我觉得很像北岛或者顾城这些人写的朦胧诗,里面充斥着星星月亮大海帆船之类的意象。我曾在当代作品选读课上专门读过大量这类作品。但细读一遍,我又感觉陌生。
   “为何你不去倾听黄昏的风/风和风笛的声音/它们掠过盛夏的棕榈树叶/仿佛爱恋拂动浓郁的情思/你沉默/万物也沉默/寂静躺在你的手心。”
   “昨夜我路过沙滩/沙滩安静得不会叹息/夕阳正无望地履过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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