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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6期

旧屋

作者:高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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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春日近乎完美,我一醒来就闻到阳光的气息,像金黄松软的蛋糕。用这样的时光去听哲学课实在太浪费了,我决定到小树林里的青草地上去看一会儿Peter Mayle的书,他那些奢侈的吹嘘轻快得让人羡慕,我喜欢被他的语言挑逗,一些干净的欲望松木香似的满身飘拂,像在幻想中抚摸一打洁白轻柔的细棉布衬衫,富足而舒适的感觉从指尖渗透到内心。
  你无法相信草地竟会如此松厚干爽,阳光流转的树林明亮幽静。我头枕着书包,手握着书卷,如果此时能抽上一支Mayle描绘的肥胖而富有弹性的雪茄,那该何等美妙。可是,我怎么能弄到一支正当盛年的哈瓦那雪茄呢?
  所有的梦境都是从遐想中的一个细节、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小裂缝开始坍塌的。醇香馥郁的氛围就在我想到一支上好雪茄时悄然飘散,我松松垮垮地躺在阳光下,饿肠辘辘,不名一文。最后的二十块钱于昨日黄昏时分被我用掉了。我在学校后门的小秀街地摊上买了一条牛仔裤,此刻正穿在身上。我并不缺乏裤子,但对这一条一见钟情。它的酽蓝,它的柔轫,绝对漂亮到位。更主要的是它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地没有一块商标,没有一行多余的字,像我穿在身上的灰蓝色套头毛衣,它简朴得犹如妈妈织的绒线衫。
  这身心爱的装束给了我明晰的自我感觉,让我喜欢自己,但它同时也提醒我已经没有钱了。事实上,我一直缺钱。
  当我看到蓝茜正沿着树林边的小径神采飞扬地走来时,我更感到自己空洞而干瘪。
  面对蓝茜我经常感到压抑。如果女孩是花朵,那么蓝茜就是蓬勃开放的一大片,阳光下迸裂的色彩令人目眩。我不太弄得清她财富的来源,也许她炒股票,也许很多女生背包上的小毛熊是她卖出来的。我也懒得弄清楚。反正她早已无需用洒脱掩饰学生惯有的那种一无所有的窘迫气息。她用“夏奈尔五号”香水,蓝金粉饼CD唇膏被她闲抛闲掷。总而言之,她是个小富婆。
  小富婆跟我的关系,我也觉得不太明朗。我的BP机是她送的。她送我一只BP机,然后随心所欲地呼我,一起去吃饭跳舞,或者仅仅于月白风清之夜,一同在校园内悠闲地散步。我很被动,有时迷惑她到底看上我哪点。想来想去,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外表好。女生也好色,作为美男我深知这点。她们顾盼的目光像神秘的蝴蝶,在我的身边闪烁缠绕。但这个优点带来的自得不仅浅薄而且少得可怜,它更使我心虚。我害怕有些女孩子清纯如水而幻想翩然的注目,害怕她们有所期待的眼神,那些因外表而生的厚望毫无道理,万般脆弱,当它演变成失望时就会伤害到我。其实,我是无辜的。相比之下,我宁愿跟蓝茜交往。
  我有点喜欢她那种唯己独尊、呼来喝去的派头,她的有点骄横从不指望谁的眼神。她总是忙忙碌碌,碎碎叨叨,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物质细节,让人觉得生活处处妙趣横生,很好打发。
  我们作伴冶游时分分秒秒的快乐,使我无遐深究彼此关系的实质,就像一杯珍珠茶翻腾着甜蜜的泡沫。我稍感无聊时就会思念她,热乎乎的蓝茜公主,BP机的鸣叫能使我脚底抹油般地飞起来,像只快乐的小鸟。
  但她同样也给我压力。我得时时提醒自己别像只颠颠的小狗似的跟着蓝茜乱转。我没的是钱,多的是空闲,有时候,我感觉会特别糟糕,最好蓝茜暂时把我忘掉。
  我在阳光下抚摸着牛仔裤干瘪的口袋,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
  我看见蓝茜步履轻快,一对方方正正的小鞋头银光闪闪。像小马达似的拍打出一股得意的劲头。她并未顾盼神飞,而是煞有介事地对着一只黄艳艳的小手机嘀嘀咕咕,深色的长眉毛显出专注的态势,眉尖聚拢,眉尾飞翘。她那身烟灰色的职业装十分眼熟,我立刻想起是上个月我陪她去伊都锦买来的。那儿有好些衣服尺码小得出奇,由于不适合这个城市中大部分女孩的体格,它们只好打折出售。这一点,似乎光便宜了蓝茜一个人。她每每对着镜子抚摸自己娇小的肩头和稚弱的胸部,满脸飞红,好像羞涩万分,其实她是兴备到不好意思的程度了。
   不过,我也一眼发现她又新添了行头,那对银蓝色的衬衣领子燕子尾巴一般从她的粉颈上飞出来,同时,她还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副小眼镜。扁扁的,框子出奇的细、出奇的黑。怪不得我觉得她今天怪头怪脑的。
   这个小东西,这几天看来真是混得不错。她没有呼我,因为她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
   我躲在树后,目送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令我沮丧。我想,我得自己想法去挣点钱。
   我咽着口水在阳光灿烂的校园里遛达,想挣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我不由得跑到食堂的招贴栏前,用小爬虫一样有气无力的目光,仔细搜寻起招工信息。
   “诚聘家教”、“广告公司兼职”、“市场调查,挑战勇气”……一些老掉牙的节目,我都不感兴趣。家教我不是没干过,我得承认,那对我太难。对着比我小得多的人,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胡扯起来。吹了半天,玩上一阵,却让孩子的爹妈指望着,我觉得像在骗钱。至于广告公司呀,市场调查呀,不过是到大街上乱发传单或者骚扰行人,混上个把钟头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实在没办法。我无聊地在招贴栏前蹲下,茫然地注视满天满地的好太阳。
  就在这时,一阵小风吹来一张被人丢弃的《服务导报》,我随手捡了起来。就是这张破报纸,让我认识了吉小姐。每当我回想起报纸在风中翩然飞来的一刻,总不免生出些许的感慨。
   吉小姐的启事很简单也很奇怪:“诚聘诚实可靠者从事不定期看守工作。”这是什么意思?从启事上看不出这是份什么样的工作。它似乎不需要经验或技能,只提了一个品德方面的要求。这个要求其实大而无当,有谁会说自己既不诚实也不可靠?“看守工作”四个字,使人觉得机械、枯燥,但仔细一想,又很费解。看守什么呢?如果是金银财宝,那就隐约透露出诱惑的危险,挺让人心动的。如果是精神失常或半身不遂的人,就很麻烦了,让人为难。我越琢磨越好奇。启事里留了个手机号码,我决定去打这个电话,既想碰碰运气,又想看个究竟。
  吉小姐的声音给我的感觉很好。我记得美国前总统林肯说过,人过了四十岁,就应该对自己的相貌负责。依我看,人过了二十岁,就应该对自己说话的腔调负责。我对着电话筒,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低柔,并且微笑起来。我想尽量使自己显得彬彬有礼,稳重亲切。
   吉小姐只问了问我的身份和联络方法,表示要考虑考虑,无论怎样,她都会跟我再联系一次。
   我几乎焦急地等待着吉小姐再来找我。抽屉里的饭菜票即将告罄,如果不是可爱的蓝茜十万火急地跑来请我陪她去“星期五餐厅”品尝碳烧鸡排,我只能顿顿吃食堂里的烂糊面。
   我坐在两腿悬空的高脚凳上,吃着六十块钱一杯的“星期五新地”冰激凌,看着蓝茜粉艳艳的笑脸在她的盛装之上开放,胸口泛起一阵甜腻,很想嚼上几根榨菜条。当然,我只是暗中咽了咽口水,什么也没说。
   蓝茜依旧碎碎叨叨,笑得花枝乱颤。她说:“哇塞,知道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我告诉你,
  是……‘我操’!”
   我耸了耸肩,不觉得好笑,并且奇怪蓝茜怎么会像男生一样自如地抽烟和说出一些黄兮兮的笑话。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她有点无聊和陌生,与我对女孩的梦想相去甚远。但她从不顾及我的感觉,那份自信和干脆近乎无耻,常常令我震慑,甚至钦佩起来,就在我别无选择地又吞下一大口混合着果酱和巧克力的香草冰激凌时,蓝茜叫侍应生送来两大杯嘉士伯生啤。
   “太甜了,喝一口啤酒会很舒服的。”她说。
   我不由得拍手称快,心生感激。她那绽放的红唇像春风拂面的攻瑰,温柔而甜美。我开始渴望浓香四溢的碳烧鸡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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