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旧屋
作者:高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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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是吉小姐写的吗?我觉得匪夷所思。信纸中飘落的一页,潦草地涂着一些颠颠倒倒的话语:
“现在我刚看完《兆治的酒馆》回家,知道你又来过了。真不凑巧,时间就像你一样来去匆匆。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简直令人伤感。算了,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人真的解释不了自己。不管你多么行踪匆匆,你在我心里的一切回忆和期冀却是永恒。你瞧瞧吧,这些怪话都是你带来的。你是多么奇怪呀,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变得傻多了,你到底有些什么力量呢?真是个谜。”
这些字迹看来和诗作的字迹出于同一人之手。但信的最下面,还有一句话,显然是另一个人写的,字体要圆润秀气得多:“你更是个谜,而且有着灼灿的光华。”
不管吉小姐本人是个诗人,还是她爱恋的是个诗人,这一切都使我臆想中的故事诗情脉脉,远离现实,包括那些天真激动的话语,它们有一种稀薄纯净的质感,类似于涓小的水、纤细的丝。我在幻想中拼凑着细碎眩目的光点,心中竟然涌起一阵羡慕。
吉小姐有一个空间来贮存这些往日生活的遗迹,分明是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奢侈。这些东西,丢弃对她个人来说可能是不忍心的遗失,而带在漂泊的行囊中,又像标本化石一样干枯无依。只有在这里,它们才像生活在诞生之初的空气和水分之中,有着鲜活如昨的生命。
我把吉小姐的东西一一放归原处。对这间屋子,我忽然有点敬畏起来。在这个城市中,它成了一个唯我独知的幽秘之处,平时不去的时候,我也会时不时地想到它,不禁思绪纷乱,暗自出神。
蓝茜告诉我说,她发现我近来有时会露出一副惆怅的表情,我不知道这是否与吉小姐的旧宅有关。
蓝茜嘲笑地问我:“你是不是想扮酷啊?”我想,跟蓝茜说不明白。看着她,我越来越多地感到迷惑。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爱她。想到“爱”这种一本正经的字眼,我的脑袋不是越来越热像起火了就是越来越冷像要下雪,我从来不去多想。但有一阵子一看到蓝茜,我就要想,我也不知道这是否与吉小姐的旧宅有关。
有一些思绪突如其来,非我本愿,就像被我偶然撞见的怪人怪事。我只知道我喜欢蓝茜,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上,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友,在她之前,我没有跟任何一个女孩如此亲密。想到我们相处的时光正时时刻刻变成生命中的往昔,而我根本无法确定我们的未来,所有的记忆也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收藏,我的心中不免一阵惊慌。我不知道这种心情是否也与吉小姐的旧宅有关。
事实上,我的“看守”生涯只维持了三个月,暑假来临后,我们开始了对将来的就业至关重要的实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一家愿意接纳我的报社。我开始兢兢业业地上班,连周末也不休息。我给吉小姐写了封信,说明了这个情况。
吉小姐很快给我寄来最后一次的工资,还有一封表示感谢的短笺。
“我会再想办法的,”她写道,“上海的许多地方已经面目全非,我的故乡也变得越来越像异乡了,我无可奈何。我只希望我的小屋还像原来一样,永远为我保留一份熟悉和亲切。”
我读完信,忽然觉得吉小姐并无怪异,反而很容易理解。
有一次我采访归来,路过那条僻静的小路,看见两幢熟悉的旧房子透出点点昏黄的灯光,我不禁心情复杂地伫立在夜色中。吉小姐家的窗口一片漆黑,犹如一阵温柔的沉默深锁着往事悠长的回声,细密低回,一厢情愿,像落红满目的幽径美丽而又荒凉。我再次领会到一种情深至极的奢侈。它远离这个城市中的所有喧哗,包括行色匆匆的我,只与漂泊于异乡的吉小姐遥遥相望,低窃地私语。房间的钥匙我已寄还给吉小姐了,我无法进入。此刻,我也不想再进入了。忙碌一天的疲惫随着怅惘覆盖了我。我独自走开,走向华灯竞放的大街,只想着要去喝杯热牛奶,吃个汉堡包。我已累极了。将近年底时,我开始找工作。蓝茜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们两个人几乎没时间玩了,不是前后赶着在外奔波,就是焦急而无聊地坐在学校的操场边发呆,想办法。关于吉小姐和她奢侈的小屋,我便渐渐地淡漠了。
我们毕业那年的圣诞节,我和蓝茜下班后去迪斯科广场玩到深夜,出来时发现下雪了,冰凉的雪花扑落在我们热汗未干的脸上。蓝茜兴奋起来,挽着我在深夜的街上游逛。
我抚摸着蓝茜穿着长大衣却依然柔细如水草的腰肢,看着她在夜晚的灯光下因寒冷发红而分外明媚的脸,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柔情。很长的时间过去了,这个活力四射的高傲的女孩,却依然亲密地依偎在我身边,想到这一点,我不禁一阵感动。我随着她胡乱游走,附和着她的奇谈怪论。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竟走到了座落着吉小姐旧宅的那条小路上。
一些奇异的思绪再次控制了我,那个幽秘的地方像一棵往年的圣诞树,在记忆深处闪出迷幻的彩光。
“昨夜我路过沙滩/沙滩安静得不会叹息/夕阳正无望地履过你的身影。”
是谁的诗句,犹如一声别有深意的长叹,吐露出模糊的向往,有着纯净的稀薄的质感。我不禁举目张望。
可是,没有了。一些细碎眩目的光点刹那寂灭,无影无踪。
我看到一片瓦砾场。
一片被拆光的旧楼,在我们的城市中太平常了,它们总是让位于一些高耸华丽的大厦。
我在寒风飞雪之中揽过蓝茜美丽的面庞,深深地亲下去。是的,我不会吻,不会让舌尖带着唾液伸入湿漉漉的口腔,永远也不会这个动作。我只会亲,她的天然柔密的睫毛,她的娇嫩如花的唇瓣。她沉默地依顺着。
此时此刻美得这样脆弱,我只知道现在,我能在寒风飞雪之中亲她,这比什么都强。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我心中,升起了一片热烈的苍凉。
高立群,作家,现居上海。曾发表过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