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蒋介石之死
作者: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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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龙,你娘希匹的,老子就是蒋介石!蒋碧文毫无惧色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补充了一句:你能将老子怎么样?
社员同志们,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这个人承认自己就是蒋介石了。独眼龙说完,再一次领着大家喊道:打倒蒋介石!人民专政万岁!
我注意到,台下响应的口号声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热烈,许多人只是举了举拳头,却没有跟着喊口号。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猜测可能是有人担心蒋介石报复呢。
蒋更生乘座的航班没有能够准时启航,据说几小时前天河机场发生了一起劫机案,从这里起飞的南航7101次客机遭到了一名歹徒的袭击。这名劫机犯是本市美术学院的青年教师,在通过安检之后顺利地登上了飞机,当飞机离开跑道后不久,他向乘务员恐吓道:马上改变航向,飞往台湾,否则我就引爆定时炸弹。这样,这架飞机在武汉的上空盘旋了数小时之后,降落在天河机场。机长告诉歹徒:飞机已经降落在了台湾。劫机犯不明真相,飞机一着陆,他便仓皇逃离机舱,一出门就被机场公安擒获。经检查,这家伙的包裹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定时炸弹。一场剑拔弩张的劫机事件就这样以闹剧的形式草草收场,留给滞留在候机厅里的旅客们以极其丰富和极具想象力的谈资,使贫乏的旅途变得刺激起来。
我们在候机厅里饶有兴趣地倾听着人们的交谈,耳畔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多年前的那阵空袭警报声。那时,蒋更生一家才从外地下放到仙女镇,蒋碧文先生还不是我们的数学教师,学校派他整天提着石灰桶在各处刷写标语。我们经常看见这位沉默寡言的男子趴在一面巨大的墙壁上,用心地写着斗大的宋体字,远远看去,他上上下下的身影仿佛一只壁虎。学校后面有一座山包,山上的草皮被铲去,蒋先生在那里留下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几个大字。这条标语多年以后仍然存留在山坡上,像一条腰带,永不褪色。就是在这条标语下面,我们响应号召,陆续挖出了许多防空洞。蒋碧文是挖防空洞的一把好手,他挖的洞总是最深最宽敞。每当下课铃声响起,我们便像一群黄蜂似的嗡叫着钻进山上的一个个洞里,而每次去我们都能看见蒋碧文撅着消瘦的臀部,一锹一锹地往里面挖掘。他究竟要挖多深的地洞才会感到安全呢?我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古怪的人,暗暗佩服他的能力。为了提高我们的
反修实战能力,学校隔三岔五就会来那么一次军事演习,所谓演习不外乎是看谁在空袭警报响起后能够利索地钻进防空洞,而空袭警报是挂在操场边的那只铃铛,倘若铃铛长鸣,就意味着有敌机来袭,大家便拼命地往山上跑,往防空洞里钻。我总是跑得最快的,因为我个子小,动作麻利,而且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想着蒋碧文挖洞的事,对山上的每一只洞眼都极其熟悉。有一次,警报解除演习结束以后,我没有和大家一起钻出来,而是留在洞尽头,观察蒋碧文的举动。我问他,这洞究竟要挖到什么时候呀?蒋碧文回答,没有尽头的,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一直往里面挖。我说,里面有什么,除了土还是土,难道你准备把这座山挖穿么?蒋碧文说道,毛主席号召我们深挖洞,我们就要深挖洞,洞越深就越安全。我顿了顿,继续问道,现在有什么不安全的呢?蒋碧文说,只要人活着就没有安全可言,外面有苏修,还有美帝,还有台湾国民党反动派呢……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台湾”,而且是在距离地面几百米的洞穴深处,印象非常深刻。后来,马大哈逼迫我们写小字报,我曾想到要把这次经历写进去,却终究没有写。
蒋更生问那个防空洞现在还在吗?我说,早就坍塌了。真可惜啊,他叹道。我说,是有些可惜,倘若还在的话,至少可以在那地方开辟一个风景区呢,丝毫也不比桂林的溶洞逊色。我说的是真话。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感到那些曾经与我的生活发生过关系的场景才是真正让我迷恋的地方,一面油菜坡地、一个防空洞、一口悬挂在树杈间的铁铃铛、一座上演过无数悲喜剧的土台子……这些都让我牵肠挂肚。
蒋碧文承认自己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蒋介石以后,再度成为轰动性的新闻人物。那时,我们那里还没有电视,报纸也只有有限的几份,所以任何消息的传播都受制于时空的局限。尽管如此,这条消息还是很快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在仙女镇人民群众揪出了一个自称是蒋介石的人,那还得了!独眼龙由此成了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的英雄,整天押送着蒋碧文从一个村到另外一个村,从一个镇到另外一个镇。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群众想看一看蒋介石的真实模样,而他满足了他们。
我们没有机会欣赏到蒋碧文先生这段时间的表演,原因是他太忙了,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在我们学校那座简陋的土台子上举行他的批斗会。蒋更生说,连他也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那个人一面。自从蒋碧文承认自己是蒋介石后,蒋更生都是用“那个人”来称呼他父亲的。蒋更生说,他现在又成了演员了,前几天回来,我看见他一点儿也不像挨斗的样子,还神采飞扬地对我们讲述他们在各个地方的见闻呢,瞧他的模样好像不是去挨批判,而是去旅游似的。我问怎么会这样呢?蒋更生说鬼晓得是怎么回事。更让人搞不懂的是,他现在好像与独眼龙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蒋更生说,那天晚上独眼龙押他回来,他还让母亲给他们炒了盘韭菜鸡蛋,两人在一起喝了几杯酒呢,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恨他,好像还很感激他似的……蒋更生一连用了好几个“好像”表示他对父亲的怀疑和不满,从一个侧面体现出这段时间里蒋碧文的真实处境并不像我们所料想的那样糟糕。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然而,无论国际国内形势如何风云变幻,蒋碧文始终被认为是“人民的公敌”。这不难理解,因为蒋介石始终是我们仇恨的对象。于是,无论何时,只要有批斗会召开,蒋碧文总有机会站在台前,接受各种各样的批判。这期间,我们已经渐渐长大,对蒋碧文的兴趣也大大减弱,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在前面等待着我们去经历。那年春节来临前夕,蒋更生来向我道别。我问他们准备去哪儿。蒋更生说母亲明天带他们兄弟俩回外婆家去过年。我问他们过完年后还准备回来吗。他说可能不会回这里了。那么,你父亲去不去?我问道。他不愿去,蒋更生说,再说,他想走也走不了。蒋更生临出门时,我父母都过来与他道别。我父亲答应只要有可能,我们一定会关照蒋老师的。蒋更生接受了我母亲送给他们过年的一只腌鸡,消逝在低沉的泛黄的天空下。我送了这位朝夕相处的伙伴一程,在回家的途中便遇到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1975年,一个惊人的消息通过高音喇叭传进了我们的生活。播音员用略带欢快的嗓音播送道:蒋介石在台湾病死了!
蒋介石死了意味着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人,便快步向学校食堂背后的那座低矮的茅草房跑去。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到这里了,也没有见过蒋碧文。我推开虚掩着的用报纸糊的木板门,一股呛鼻的霉烂的气味扑过来,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屋子里很暗,完全称得上是暗无天日,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我喊道,蒋老师,蒋老师在吗?我接连喊了几声,这才听见从里屋的一个角落里传来一声:“唉,谁呀?”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龟缩在墙角。我说,蒋老师,你怎么样啦,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你知道了吗,蒋介石死了!我以为蒋碧文老师会和我们一样对这个消息欣喜若狂的,哪知他却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我不得不提高嗓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静等着他的反应。而他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有些恐惧,便慢慢地往门口退去,退到门口,我转过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追过来。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父亲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如实交代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哦?父亲半信半疑地沉思片刻,什么也没说。吃晚饭时,我再一次提到这件事,我问道,蒋老师会不会死?父亲瞪了我一眼,喝斥道,别瞎说,快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横竖睡不着,偷偷地溜下床,再次跑到蒋碧文的茅草房前。我听见里面传出嘤嘤的抽泣声。我不敢进去,只是在外面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那里。
第二天,我醒来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吵嚷声。我从窗口伸出脑袋,看见学校后面浓烟滚滚,想必是那里失火了。我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母亲回答道,那个人疯了,唉,他疯了呢。蒋碧文先生一把火烧掉了自家的茅屋后,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出入于学校后山坡上的防空洞里。镇上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着他,一看见他就顺手将手里的食物扔在地上,然后迅速跑开。蒋先生就这样靠拣拾着别人扔给他的食物一天一天捱了下来。我遇见过他几次,喊他“蒋老师”,他却不理不睬,喊他“蒋介石”,他才笑嘻嘻地回过头看一看,然后骂一句“娘希匹!”哼哼叽叽地朝后山上爬。有关蒋碧文的传说越来越多,似乎镇上发生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事都与他有关。现在,独眼龙已经神气不起来了,终于有一天,人们看见他尾随在蒋碧文的身后钻进了山坡上的防空洞里,再也没有出来。有人推测,这个坏蛋可能被蒋碧文用石头 砸死在了山洞内。但谁也没有兴趣进洞调查,当然也不敢进洞,蒋碧文整个白天都趴在洞口 ,对任何企图接近防空洞的人呲牙咧嘴。一年以后,当人们埋葬了蒋碧文后,几个年轻人打 着火把爬进洞底时,果然看见了一堆森森的白骨,除了独眼龙,这还可能是谁的呢?蒋碧文是被高压电触死的。那天晚上下暴雨,还有闪电和惊雷,在两根高压电线杆之间的一截电线松落,线圈裸露在外面,形成了一条雨线,他不知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所以也有人说,蒋碧文是被雷劈死的。我基本上倾向于前一种说法,它相对科学,也比较符 合我对蒋碧文先生的认知。他并非坏人,只是长得像那个坏人,人们把他当作坏人罢了。他 死后,人们把他埋在了仙女山上,与对面有防空洞的山坡遥相对应。马大哈亲笔为蒋碧文先 生写了一块墓碑,当然不是大理石的,它只是一块一指宽窄的木板,上面用黑墨水写着:蒋 介石之墓。凡是经过那里的人都朝木板上吐过唾沫,那些被文学作品描述过的牧童们更是乐 此不疲。久而久之,木板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旱季过去,大雨瓢泼,木板被老天爷擦洗 干净。后来是寒冬,我亲眼目睹一位老人顺手拔走了那块木板,回到家,用柴刀劈成数瓣, 扔进了火堆。
张执浩,作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歌《内心的工地》、随笔集《时光 练习簿》及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