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黑驼(小说)
作者:珠玛拜·比拉勒(哈萨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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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处于极度迷幻状态。一时问,它突然清醒过来,将那充血的眸子闭了一下又睁开了。它收紧了膝盖,左右翻了几下,站起来,环视四周,就地旋转了几圈。看得出,它被某种激情所震荡,不能自抑。祖先的圣灵在召唤,母亲的心愿在激励。黑驼一下折断了粗粗的木桩,然后冷静地站了一会儿,慢慢移动着,最后拖着缰绳上粗重的木桩向平原地带跑去了。
黑驼满怀义愤,在无边无际的雪海上似一叶风帆滑动着,变成了一个黑点儿。系在缰绳下的木桩一左一右摆着。这样走了一夜之后,黑驼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红色的沙漠中那群双峰像小山一样的骆驼中。
驼群,对黑驼来讲就是梦中的情人,即使相隔两地,也不能割舍它的恋情。于是,它逃出山口便直奔自己的驼群而来。它来到驼群边上耀武扬威地站着。然后威风凛凛地迈着虎步,脑袋一甩一甩地发出可怕的怪叫,招惹前来决斗的勇士——大峰驼,那家伙已经在黑驼被扣留之后成了这个驼群的首领。果然对手出来了。黑驼踌躇满志地走过去,两个庞大的躯体狠狠地撞了一下,发出一阵沉重的摩擦声。那摩擦的瞬间,两个躯体间甚至闪了一下火花,好像一对碰撞的快刀。
于是,一场决斗拉开了序幕。这是一个非兵器、非决策、非计划的生物间最公平的决斗。这种决斗之所以公平,还因为它们丝毫不存暗算。正因为如此,这场决斗才充分展示了高超的争斗艺术的魅力。
第一回合,一对敌手彼此撞击的时候,一方用了右边的肋部,另一方只是用肩抗了一下,就见严寒中大峰驼的那对驼峰间的肌肉颤了一下。两个骆驼这一撞,都带了惯性冲出去数米,待它们收了步子,便又卷土重来。这一回合,双方的动作都显得比前一回更有力。步子大了,速度快了,交锋的时候,都用了肩头的力量。那体内,特别是肩胛骨和大腿骨甚至发出了湿木柴相摩擦时的那种声音。它们停下来,彼此对视着,拧着眉头,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进行心理较量,直到某一方眨了眼。对手看出眨眼的心理上已经败阵,就又露出凶相,冲过来就势在对方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第一回合结束之后,第二回合的形式便有所不同。那个浑身是土的家伙和黑驼都使了新招儿,只见它们把那长长的脖子弯曲起来,高高抬起头,怪叫着……
大峰驼和黑驼的决斗从中午时分开始,一直到黄昏的时候进入了高潮。大峰驼先前只用怪叫声就震住了雄驼的威风。此刻,遇到这蛮劲儿十足的黑驼,已经消耗了不少的体力,它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以决雌雄。它拼命地磨打着牙齿,把白乎乎的唾沫粘在脖子下的鬃毛上,冷不丁狠狠在地黑驼的腿上咬了一口。没想黑驼笼头上的一个铁环猛地在那一瞬间打在大峰驼的下额上。就这样,这一对情敌用尽了多种招数,最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咬了起来。
这场决斗从彼此宣战,擂响战鼓,到此时已是你死我活。最初它们相距丈把远,后来发展到了短兵相接,又发展到了你追我赶,战场频频转移。
决斗的结果好像越来越对黑驼不利。它毕竟是个在押逃犯,何况穿过鼻软骨的棍子下还拖着一根硕大的木棒。它的伤口处鲜血与唾沫横溢着。大峰驼就乘势咬了它的膝盖,以致使那伤口处掀起了一层皮,掉在了雪地上。
黄昏,被愤怒气懵的黑驼一不留神,将那条伤腿,踏进一个坑里,摔倒了。大峰驼乘机逼到了它的耳根处。这时,黑驼的伤腿——那个被大峰驼咬烂的伤口遇到风寒已经肿胀起来,掉进坑的时候它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受伤了。黑驼毕竟是非同一般的,它迅速地爬起来,避开了大峰驼的攻击,并用另一好腿猛地挡住大峰驼的嘴,只听大峰驼的獠牙发出了一声“嘎嘣”的脆响,它就咬烂了自己的舌头,它疼得把舌头在嘴里来回地摆动着,嘴角随即掉出一块肉,并流出一股带泡沫的鲜血来。大峰驼被如此突如其来的不幸折磨得乱了方寸。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黑驼就势咬住了大峰驼的腮。它紧紧咬着不放,好一会儿才松了口。大峰驼失去控制,身子一歪摔倒在黑驼的脚下。
或许,这是它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失态。大峰驼胆怯了,可求生的欲望又本能地使它作了最后的挣扎。只见大峰驼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自己最初跑来的山麓落荒而逃,它一边逃,一边甩着鲜血淋漓的大脑袋。待黑驼反应过来开始追击的时候,黑驼已经被落下了一丈多远。但黑驼战胜情敌信心已定,就穷追不舍。
这时候,人们就只能远远看见两个黑点,一个紧随另一个迅速在雪原上移动着,最终消失在远方。黑驼这一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这时候的它已经浑身是冰霜,两肋上的血块儿也结了冰,活像一对大鸟的翅膀那样奓着。那身上除了冰外,还有泥点儿。
五
五月初,经过一冬天的煎熬,黑驼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它一冬都在外面为它的驼群操心尽力。这时候,它的步伐也似乎不那么踏实了,身上的驼绒也结成了块儿,破破烂烂地挂在躯体上。而当初烫了印记的地方却似乎还依然可以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儿。气候转暖的时候,黑驼的躯体感到了惬意的潮热,它开始了春天的复苏,也就开始发出春天的长鸣。于是,它身上的旧绒毛褪了下来,便焕然一新了。六月底的时候,它的驼峰又开始茁壮起来,哪里有精美的食草,哪里就能看见黑驼神出鬼没的踪影。到十月初的时候,它又膘肥体壮,驼峰也像小山那样硕大了。它本来就发黑的躯体,也越发显出光亮的色彩,非常迷人。它的敏感度也越来越强了,只要有炊烟、或听到绳索的窸窣声,它就警觉万分。
这年夏天雨水特别丰富。夏牧场水草肥美,骆驼们很早上了膘,鼓起了驼峰。夏牧场有丰富的茴茴草、骆驼叶、荨麻、熊掌草等等大地的绿色植物,给它们提供了丰富的给养。
叶连哈布尔哈的冰雪融解后的夏日,山洪一泻千里,直到骆驼们栖息的洼地。洼地的两边是山峰,就在山峰的出口处,一群前来修筑水库的人一夜间密密麻麻地出现了。在这里,他们挖地三尺,把本来完好的土地搞得伤痕累累。而同时,人们在消灭这里的山狼之后,就把贪婪的手伸向了近在咫尺的骆驼家族。
骆驼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这引起了黑驼的警惕,起了防备之心。果然,有一天,它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接近一个生来祥和的骆驼,逮不着便穷追不舍。黑驼没有彻底想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当它不安地顺着那个骆驼足迹前去寻找时,在山麓缓坡的某个山口处,它从蚂蚁般杂乱的人类营地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儿,一股无名火冲上了黑驼的心头,它愤怒地呼叫起来。
当黑驼因为失去许多同伴而悲痛万分的时候,它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它的群体已经支离破碎了。黑驼心肠欲断、肝胆欲裂,它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一连数日抬不起头。它痛苦地刨沙子,顶石壁;或把庞大的躯体塞进乱七八糟的梭梭柴中受折磨。它围着驼群打转转,嘴角溢着染血的泡沫。
这一年是黑驼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年,在这个冬天,它那威风的额毛耷拉了,鼓鼓的肚皮瘪了,驼峰也结了冰块儿,身上也裹了一层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