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中国社会思想的世纪末分化(续)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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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具体地说,一个现实主义者会意识到,市场经济与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样,都是不完美的。它在发展过程中,尤其是在发展初期会导致贫富分化。这种分化是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得不支付的代价,人们可以在其发展中,通过法制建设,通过渐进的改革来尽可能地避免市场经济造成的过度的两极分化的祸害,而左派的完美主义者则相信,有一种人为设计的“完美”的平均主义社会模式可以取代“不完美”的市场经济模式。这样,他们实际上就是抛弃了人类的集体经验,以理想主义来代替现实了。
主张新左派立场的朋友其实都是相当有道德感的。他们对弱者的同情,他们的正义感与道德上的真诚有时表现得比自由派还更强烈。但是,新左派的泛道德主义政治观一旦用于实践,其结果可能会更糟。 我特别担心的是,一些新左派有着走向左的激进化的趋势。尤其在内部因素与某些国际事件之间的互动过程中,特别容易引发新左派激起极端民族主义情绪,他们会与传统的左的意识形态相结合,以国家主义的方式来取得话语霸权。事实上,海外有些新左派实际上更接近于国家主义,把民粹主义、民族主义与强权意识结合到一起来了。
当然,我相信多数新左人士并没有走到这样的极端。而且,我还必须说明的是,从思想多元化的角度来看,新左派作为一种批判力量,如果不是走得太远,他们对市场竞争造成的无序化与两极分化,可能起到一种制衡作用,并显示出某些合理性。新左派在强调社会公平的理念与价值方面,在研究如何发掘传统社会主义体制内部原有的思想资源与政治遗产的合理性方面,仍然有着积极的意义。最近一位朋友相当公允地提出这样的警告:如果人们只强调市场效率而完全忽视社会公平,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引狼入室”,使“左的主义”取得道德话语上的霸权,“左”就会在自由的舞台上“高举着公正大旗而崛起,并用强有力的‘有形之手’去重新控制社会。那时效率就会自尝苦果,且一定要加倍地偿还对公平所欠的陈债。”人们不应忽视,历史上社会常常就是以这种方式从一个端点走向另一个端点的。
一位同学又问,在这场思想论争中,你作为新保守主义者采取什么态度?
我的看法是,新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最大共同点是,它们具有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的共同的导向性,最大的区别则在于前者反对后者的“制度决定论”,而主张权威杠杆对于推进现代化的作用,尤其当西化模式的激进自由主义成为知识分子中的主流思潮时,新保守主义就会强调现存的权威秩序的历史连续性与稳定性,对于保证经济转向的“软着陆”是不可缺少的。新保守主义的最大贡献在于它的务实的现实主义态度,以及对一切政治浪漫主义与激进主义思潮的反对态度。当新左派重新以左的方式来挑战改革的基本方向时,新保守主义与温和的自由主义会形成联合。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中,新保守主义可以作为一种对激进主义的制约力量而存在。但新保守主义的理念也有其不足之处,即它自身缺乏对权威腐败进行独立批判的核心价值。这时它往往会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它往往会与自由主义结盟,借助于自由主义的一些理念与价值来对腐败的权威政治进行批判。
我个人就正在经历这样的过程。最近一两年来我发表的一些批判权力腐败的文章,使不少人以为我一变而为自由派了。更有意思的是,一位自以为很了解我的自由派朋友,居然认定我的向自由派“靠近”是由于我去了一次美国。其实这真是把我看成小孩了。在此以前,我也去过欧洲一些国家,怎么没有变成自由派?实际上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是,当新保守主义为了批判权力腐败而诉之于对权力的社会监督时,往往需要从自由主义话语中寻求支持,这样做之所以可能,乃是因为新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从终极目标上是一致的。其次,更重要的还是,当下中国的自由派已经放弃了激进主义,变得更为务实、温和与重视民主的社会基础与经济基础。这就使新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区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新保守主义失去了其独立存在的意义,如果自由主义在某种危机心态的驱动下走向激进化,新保守主义者又会与自由主义分道扬镳,就会像以维护正常秩序为己任的警犬一样,重新发出自己的声音。
[作者补记]写到这里,我想写一段与同学们交谈时没有说到的一个看法,即自由派、新左派与新保守主义这三种思潮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他们与当下中国政治主流,均有着部分的一致性与重叠性,例如,自由派对市场经济的强调,对全球化与国际接轨的重视,新左派对社会主义价值与公平价值的重视与肯定,新保守主义对秩序与权威在转型过程中的意义的重视与肯定,均各自与政治主流有其一致点。正因为如此,它们在当下可以拥有自己的合法存在的空间。如果这三者之间能够彼此宽容,形成良性互动,未尝不对中国的思想界的发展与进步起到积极的平衡作用。
从更深一层思考问题,三大思潮的存在,本身就是从不同角度对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必然出现的两难矛盾,对复杂变革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文化悖论进行反思。我本人愿意比其他两派表现出更多的宽容与理解。这也许因为新保守主义的立场比其他两者更具现实主义的世俗理性,更少以某种先验的理念与“第一原理”来思考问题,因而也更具有对不同意见的同情理解能力。相反,自由派与新左派都多少有对自己钟爱的理念的“诗情梦幻”而往往咄咄逼人而不自知。据我所知,北京的一些新左派与自由派之间几乎到了互不来往的地步。原因正在于他们各自有其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实际上则源自于他们各自的“第一原则”。在思维方式上,他们多少都共享了一种同样的黑白两值分类的态度。
另外,我还想说的是,新保守主义在批判新左派时,有着一种自由派所没有的特别的优势,那就是新保守主义从经验论出发,对一切以建构理性主义(constructive rationalism)面目出现的主义,对一切政治浪漫主义与先验主义,无论是自由主义的先验的第一原理,还是左派的先验原则,均具有一种解构能力。新保守主义是对一切教义化的意识形态政治的否定,是一种务实的、从经验立场出发的、现实主义的政治态度,借用一位西哲的话来说,保守主义是一种关于如何在现实条件下达到“可能性”的艺术。中国当下的自由派只是在最近几年才理解了经验主义的立场,他们发轫之初则是崇尚自由主义的先验原则的,因而他们可能对同样具有先验论立场的左派对手的致命弱点体会不深。关于新保守主义对政治中的先验主义立场的批判,可以参看我写的载于《萧功秦集》中的《严复悖论与近代新保守主义的变革观》与《“自然公理诊”与现代激进思想》这两篇文章。
萧功秦,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儒家文化的困境》、《危机中的变革:清末现代化中的激进与保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