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初吻(小说)
作者:刁 斗
字体: 【大 中 小】
去看望秦怡,我得充分利用这难得的机会。
到达展览馆,我没先去楼上爸爸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来到了“批林批孔”厅。
秦怡的小屋,隐敝在一块特殊巨大的铁牌子后边,那块牌子没有别的牌子那么花哨,它只是在白地上写满了黑毛笔字,其内容,是对林彪集团那份名为“五七一工程纪要”的纲领性文献的要点摘引。一个多月前,我熟悉它的程度超过了对我课文的熟悉,可现在看它,竟有一种隔世之感。我对爸爸的憎恶又被它唤醒了。我站在“五七一工程纪要”下边,看整个大厅。大厅远端,有几个工人正拆卸一幅孔子的画像;我的眼前,是那个摆在秦怡小屋门口的火焰喷射器模型。火焰喷射器像蛇一样虬曲盘踞,透过它的缝隙我能看到,此时秦怡小屋那扇简易的木门半开半闭,证明秦怡就在屋里。我的心脏突突狂跳,蹑手蹑脚地绕过火焰喷射器基座,连门都没敲,就贼一样跨过了脚下无形的门槛。或许,我是故意没敲门吧,是要带给秦怡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我刚刚钻进小门,就抬不动脚了,因为我意识到,秦怡的小屋里还有别人,有一个怒气冲冲的暴躁男人:……你要敢再胡思乱想,我就把你赶出展览馆!那是一种努力压低了的含糊的声音,以至于我只听出了语气中的暴躁,而没听出来那是爸爸的声音。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向外传来,吓得我急忙退出小门,躲到火焰喷射器的另外一侧。我这才看到,冲出秦怡小屋的男人,原来是爸爸。
目送爸爸走向那些干活的工人,我又绕过火焰喷射器,溜进了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这回我有意在地板上踩出响声,好使里边的秦怡对有人进屋有个准备。可进屋后,我看到,秦怡纹丝不动地坐在桌前,面朝门口,都未想到去揩抹脸上流淌的泪水。现在想来,当时她一定以为重新进屋的还是爸爸呢。等她发现进屋的是我了,才慌张起来,边抹眼泪边惊讶地叫:怎么,你来啦,这么长时间……我没配合她的惊讶,我已经没兴致带给她什么小小的惊喜了。我站在书桌外侧俯视着她,既没像以往那么害羞,也没像以往那么顽皮,而是努力端出爸爸此时应有的架式。我觉得,我是大人了,我应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与秦怡交往。秦——Yi--我这样张嘴叫了一声,说不好这个轻轻的“Yi”音,是怡还是姨,反正我没像过去那样叫秦阿姨。秦Yi,我说,我爸为什么要欺负你?你爸?欺负我?秦怡机械地重复一句,发出的声音有点颤抖。没有,他怎么会欺负我……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怕你爸说你?秦怡想要岔开话头。你哭了,我爸出去时还气势汹汹的。我不接她的话茬,只尽量不让我的声音也发颤打抖。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你爸百年不遇地来我这一回,哪会欺负我。秦怡这时已自然起来,微笑着说我好像又长高了。我听他说要把你赶走,我说。对呀,他就是来告诉我这句话的,秦怡说。为什么?我说。我,是因为——噢,因为我总把曲阜的音读成屈服的音,秦怡似乎为她即兴找到的理由感到得意。
我无话可说了。眨眼之间,我又成了一个与秦怡不在同一对话档次上的孩子,这让我异常屈辱。我悻悻退出属于秦怡的狭窄角落,回到宽敞的展览大厅。这时我猛然听到并同时看到,爸爸正冲那几个干活的工人大吼大叫;而那几个干活的工人望着爸爸,个个手足无措表情茫然,不理解爸爸何以要如此震怒。
我回到学校,交上爸爸和妈妈单位的鉴定证明后,开始与团委老师和工宣队师傅做例行谈话。他们一本正经地对我发问,可我根本听不进去他们问了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没有。后来,他们脸上挂出了不悦的表情,说你爸也没说过?我这才有点发慌,使劲回忆爸爸是否说过。但我并不知道他们需要爸爸说些什么,又不能问,怕他们说我精力不集中,态度不端正,只好从他们的表情上去猜测他们的意思。他们大概需要一句爸爸的落后话吧?我这样想。我认为,他们要了解一点我或我父母身上的落后的东西,也很正常,连林彪那样的大人物都能反动,爸爸这样的小干部也完全允许有革命不够坚定的时候,而且最要命的是,我还真就知道他的不够坚定表现在哪里。我姐下乡时,他说过,我讨好地对团委老师和工宣队师傅说,他说姐姐是劳改去了,服无期徒刑……我话一出口,见屋里的人都大惊失色,也觉得不妥,又忙补一句道,但他随后就自我批评了……
几天以后,学校公布了新团员名单,没有我;而且紧接着,我还失去了作为学生干部所拥有的各种头衔,直到中学毕业,也未能当上共青团员。读大学时,那帮从高中直接考上来的小弟弟小妹妹们要发展我入团,求我写份入团申请;我谢过了他们,但没写,一直把个不党不群的自由之身保持到如今。同时,也就在学校公布新团员名单的几天以后,爸爸陪同省革委会领导陈锡联毛远新审查“建国二十五周年回顾展览”时,被几个警察五花大绑地抓了起来,先以“林彪死党”,后以“林彪小爬虫”的罪名,送到监狱服无期徒刑去了。当然他没在监狱呆一辈子,四年以后的1978年,就被释放了,被安排到出版社做校对工作。
自从爸爸被捕坐监,我就再未进过展览馆大门,自然也再未见过秦怡。其实在我此后的生活中,与展览馆发生关系的机会也挺多呢:那里办批判四人帮展览时,我插队的城郊公社组织过参观,那里办中越战争展览时,我就读的大学组织过参观,那里办改革开放展览时,我工作的机关组织过参观,可这些集体活动,我一概溜号了。直至今日,我也说不好,我不去展览馆,是因为爸爸呢,还是因为秦怡,或者是因为那里的文史知识与时事政治,曾把我教育成一个卑鄙的告密者。
二十五年很快就过去了,秦怡在我的记忆中已似有若无,我之所以还会经常想到她,只因为我经常会想到我对爸爸犯下的罪孽。从某种意义上说,秦怡是我犯罪的诱因之一,我应该恨她。但我从未想过,我还会再去展览馆,再次与她见上一面。
那是在爸爸去世之前,有一天,送走来家里给爸爸会诊的医生后,妈妈忽然提到了秦怡,问我是否还记得她。秦怡——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演员秦怡,但我随即就明白了妈妈在说谁。怎么想起——那个秦阿姨了?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忽然听人提到秦怡,我竟又出现了十四岁时有过的骚动。幸好妈妈脸对着爸爸,没留意我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儿子的情绪变化。我想,妈妈说,咱们应该把她找来,让你爸看她一眼。你爸一直都,喜欢她……我为妈妈的话感到惊讶,不是为妈妈能允许爸爸喜欢的女人到我家来感到惊讶,而是为妈妈说爸爸喜欢秦怡感到惊讶。爸爸居然也喜欢过秦怡?但我的表情很快就正常了,还夸张地对没什么知觉的爸爸做了个鬼脸。在哪能找到她?我问。她在辽展商场家电部当经理,妈妈说。这样我就来到了昔日的展览馆今天的大商场。
我在家电部找到秦怡时,依稀还看得出她当年的模样。我把目光停到她嘴上,忽然意识到,我心里仍然还爱着她,仿佛我对她的爱恋并没中断过二十五年;而多年里,我培植起来的对她的恨,其实是自欺欺人的一张假面,在那假面后边,是我对她爱而不得的另一种样式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