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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5期

刮风(散文)

作者: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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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发,呜呜地吹过头顶,露出四个光亮的天灵盖。
  碰在老大额头上的一粒土,碰在老二脑门上的一片叶子,碰在老三鼻梁上的沙石和擦过老四眼角的一片硬木,分别触动了他们哪部分心智,并在多少年后展现成完全不同的命运前途?
  那场风,最后刮开骨肉闭锁的一扇门,扬扬荡荡,吹动他内心深处无边沉静的旷野和天空?
  我们走到家门口时,风突然弱了,树梢开始朝东斜。那场风被我们顶了回去,它改变了方向,远远地绕过黄沙梁走了。
  我们背柴回家的路,不是风的路。
  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让一场大风刮过去。
  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漫天漫地随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再也不见那四个顶风背柴的人。
  整个天空大地,都是风的路了。
  
  每个人都是一场风
  
  树挡日头墙挡风。
  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个趔趄,踉跄着穿过林子。
  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风也经常推倒墙。
  我们盖房子打好墙后,总要先放一阵,不忙着上顶,人离得远远的让风去吹。等东风西风全刮过,人才敢放心大胆站在墙根。那时的墙,就可以一立多年,让几代人住在中间。
  我们最害怕新盖的房子新垒的墙。新墙没有根。就像村里新来的那些人,看他们跟我们一样在村里走、说话、干活,其实他们脚底下不稳,一看就是外来的生人,走一步看一眼路,东张西望,不刮风都摇晃。不像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久了,脚下都生了根——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又实在又稳,多少年前的一只脚印已经扎入土地两米深,我们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是我们早年消失的东西为我们在土地中悄悄扎下了根。
  墙也一样,墙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到了这个时候它就再不会倒。狗一窜从它上面跃过去,人一叉腿跨过去。谁都可以站在它头顶了,但是没有谁能到达它的深。
  一堵老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如果一堵老墙要倒了,墙身明显地西斜,谁都说这堵墙站不到明天了。人往墙根两米远处用黑灰溜一条线,人站在线外边远远地看,没有谁会动手把它推倒。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最后的挣扎和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就像一个人快要死了,我们也只能静静站在旁边,等死亡按照它自己的时辰和方式缓缓降临。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头给一棒子。
  我见过一堵向西斜的墙,硬是让西风顶住,不让它朝西倒下去,一棵朝东歪的树,教东风硬把树头折卷向西,树身弯折了三次,最后累死了。西风和东风在大地上比本事。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刮歪几棵树,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吹散几垛草。西风东风都没把这个村庄当一回事。我们也没当一回事。西风东风都刮过去了,黄沙梁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变成这个样子——每一棵树都是一场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风,每一堵墙都是一场风,每条狗每只蚂蚁都是一场风。在这一场场永远刮不出去、吹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亮程的风,已经刮了三十多年了。
  
  留住一个村庄
  
  又刮起了风,天空什么都没有。这片大地早已经被风搜刮干净。只剩下土。那些残墙上的土,一点一点地被风抠下来,刮走,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许多年前我把房后面的一棵榆树移到屋前面,把纷涌向西的一群羊迎头拦住,赶向东边河湾的草滩时,我以为我能改变许多东西,能阻挡住那些事物的流散与消逝。
  我确实曾经阻挡住了什么。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让它永留在这个村庄里。我止住了我日渐淡忘的记忆——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风里。这个世界无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我走过院子,站在以前院门的豁口处时,吹到身上的风突然猛烈了,风扯我的衣服,往后扭我的头,发着狂要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些深夜里,风就是这样在推刮那两扇院门。它们支撑不住了,便猛地敞开,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院门拼命扇动,啪啪直响,像个吓傻的人乱挥着双手大声喊叫:风进院子啦!风进院子啦!
  我们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喊声。“院子里有响动!”三弟拿脚蹬醒我。我推醒大哥。大哥压低嗓子喊父亲。
  母亲醒来了,正摸火柴点灯。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扇风中的院门承受了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院子不复存在,院门消失,村庄大敞在旷野。只有不多的一些旧土墙仍在阻挡和挽留着什么。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我真的该离开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他们一车一车往家里收东西,拉过去一车苞谷棒子,又拉过去一车草,再拉过去一车苞谷秆。我站在路边上,闲甩着手。
  他们见了我总要拉一把牛缰绳,车停下来跟我说几句闲话。有时牛不愿意停,一甩头,走过去几丈远才慢腾腾停下。
  “到房子里去嘛。”他们对我喊。
  “不了。我没事。快忙你的吧。”我说。
  “也没啥忙的。就一点点粮食。”他们说着车又开始走动了。
  我让他们的收获迟缓了一会儿,我轻脚慢踏地走过村庄走过那片田地时,还是惊动了他们。他们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迟疑地望着我--秋天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像一辆车缓缓停住。其它地方的秋天如期运行,为同样一点点粮食那里的人们忙个不停。只有在黄沙梁,这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棒子会晚几步走进院子。那几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边多开放了一会儿。剩在地里的半车棒子会多等一阵子,或许会留在地里过夜。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么,让早该发生的那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子。
  刘亮程,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一个人的村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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