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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5期

刮风(散文)

作者: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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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中的院门
  
  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片洼地的草一直没有人割。黄昏时夕阳一拃一拃移过村子。我知道夕阳在哪堵墙上照的时间最长,多少个下午,我在村外的田野上,看着夕阳很快地滑过一排排平整的高矮土墙?停留在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高大土墙上。我同样知道那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她弥留世间的漫长时光。她是我奶奶。天黑前她总在那个墙根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认不得黑路。可我早就知道天从哪片地里开始黑起,夜晚哪颗星星下面稍亮一些,天黑过后最黑的那一片就是村子。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
  
  缕缕炊烟
  
  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靠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它们快乐地飘过我头顶时,离我只有一米多高,我手中有根树条就能打落它们。可我没有。它们离开树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我站在房顶,看着满天空的东西随风飘移,又一个秋天了,我的头孤孤的,没有另一颗头在空中与它遇到一起。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房顶朝西飘。清早柴禾也潮,冒出的烟又黑又稠。
  在沙沟沿新户人家那边,张天家的一溜黑烟最先飘出村子,接着王志和家一股黄烟飘出村子(烧碱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苞谷杆冒黑烟,烧红柳冒紫烟、梭梭柴冒青烟、榆树枝冒蓝烟……村庄上头通常冒七种颜色的烟)。
  老户人家这边,先是韩三家、韩老二家、张桩家、邱老二家的炊烟一挨排出了村子。路东边,我们家的炊烟在后面,慢慢追上韩三家的炊烟。韩元国家的炊烟慢慢追上邱老二家的炊烟。冯七家的炊烟慢慢追上了张桩家的炊烟。
  我们家的烟囱和韩三家烟囱错开了几米,两股烟很少相汇在一起,总是并排儿各走各的,飘再远也互不理识。韩元国和邱老二两家的烟囱对个正直,刮正风时不是邱老二家的烟飘过马路追上张元国家的烟,就是张元国家的烟越过马路追上邱老二家的烟,两股烟死死缠在一起,扭成一股绳朝远处飘。
  早先两家好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你看这两家好得连炊烟都缠抱在一起。后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张元国是个火爆脾气,他不允许自家的孩子和邱老二家的孩子一起玩,更不愿意自家的炊烟与仇家的纠缠在一起,他看着不舒服,就把后墙上的烟囱捣了,挪到了前墙上。再后来,我们家搬走的前两年,那两家又好得不得了,这家做了好饭隔着路喊那家过来吃,那家有好吃的也给这家端过去,连两家的孩子间都按大小叫哥叫弟,只是那两股子炊烟,再走不到一起了。
  如果刮一阵乱风,全村的炊烟会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烟硬,碱蒿子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爬倒,这跟所烧的柴禾有关系。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每一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夏天的早晨我从草棚顶上站起来,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看见这个镰刀状的村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收割过去,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
  
  随风飘起
  
  冬天牛站在雪野中过夜,一两个或几十个,全头朝西,风吹过牛头,在牛角尖上吹出日日声。风经过牛头、脖子、脊背到达牛后腿时,已经有了些暖意,不很刺骨,在牛后裆里打着旋儿。牛用整个躯体为自己的一个部位抵挡寒冷,就像人用两只手捂着耳朵。
  如果春天,发情季节,牛站在旷野里,屁股朝东,风在张开的牛水门上吹出呜呜咽咽的啸声。公牛鼻子对在风中,老远就能闻见母牛的气息,听见风刮过母牛的呜咽声。听见了就会直奔过来,不管多远,路多泥泞难行,公牛的阴囊在奔跑中飘荡起来,左摆右摆,像一架突然活起来的钟——我知道牛每年一次的那个时辰又到了。
  这时候我会看见父亲的嘴朝下风那边歪。他的嘴闭不紧。风把一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像含了一口粮食。父亲用一只手干活,一只手按住头上的帽子。我们是他的另一只手,往圈里拉牛、草垛上压木头。一刮风我就把帽子脱掉,放在地上拿个土块压住。父亲从来不脱帽子,再大的风也不脱,他不让风随便刮他的头,也不让太阳随便晒他的头。他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冬天戴一顶黑羊皮帽子,夏天戴一顶蓝布帽子。父亲太爱惜自己的头,早晨洗脸时总是连头一起洗了,擦干后很端正地戴上帽子,整个白天再不会动。别人跟他开玩笑时动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允许动头,一动头他就生气。父亲用整个身体维护着一颗头。我们还在成长中,不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应该特别器重。成长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过程。我们不清楚自己已经长成什么样子。身体的某些部位先长大了,某些部位静悄悄的,呆在那里发愣。生命像一场风。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不知道风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
  我只看见风经过村庄时成了一股子一股子。从墙洞钻过的风,从过道穿过的风,牛肚子底下跑过的风,都有了形。
  在风中叉开腿跳个蹦子,落下时就像骑在一条跑狗身上,顺风窜出去几米。
  大人们不让孩子玩这个游戏。刮风时把腿夹紧。他们总用这句话吓唬人。孩子们一玩起来就没尽头,一个蹦子一个蹦子地跳下去,全忘了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子,忘了渐渐昏暗的天色,孩子们顺风跑起来时会突然想起自己会飞,翅膀就在想起自己会飞的一瞬间长出来,一纵身几里,一展翅几十里。旷野盛得下所有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能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知道回家时家已丢得没影了。回过头是顶风,或者风已停。人突然忘记了飞,脚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才几十里。迷失在千里之外的人,若能辨出顺风飘去的自己家的一丝一缕炊烟,便能牵着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远路上一步步长大成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长大、长老,然后死掉,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
  
  西风进村
  
  西风进村时首先刮响韩三家的羊圈和房顶。风刮过羊圈,穿过房顶那堆木头变成另一种声音。它们一前一后到达时,我用一只耳朵听见,另一只耳朵捂在枕头上。我想留住一个声音时,就像堵漏洞一样把一只耳朵堵住,不想留住什么时,把头伸进风里,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听见日日的撕裂声,风已经刮过韩三家院子,越过马路吹我们林带的树。那个撕裂声是韩三家的拴牛桩发出的,它直戳戳插进夜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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