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母亲手记(散文)
作者:舒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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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栽花无心插柳
总有朋友问我们:怎样指导孩子写作文?我要回答说,孩子小学二年级起,我已完全放弃对他语文功课的辅导,很多人不信。只有我的同行才会心地苦笑颔首。也许因为这样,作家抨击现今的语文教学尤为激烈,有切肤之痛。我和丈夫多年都困在文学的战车里。丈夫乐此不疲,每天十来小时铆在书桌上,吃饭睡觉都得一请再请,比皇帝移驾还难。从青年时代起,我就感到十分沉重疲倦,渴望放下重轭休息而不能。当我看到某作曲家在电视采访里说他恨音乐,你心我心,我是太知他心了。因而观察孩子是否有文学基因,我既期待着,也恐惧着。培养孩子的文学素质,除了加强其他艺术门类的滋润以外,主要就是阅读和写作。儿子幼儿时代给买的卡通画册、图片、连环故事不算,他的第一本正式读物,没想到是一本科普读物《石油家族》,连我都觉枯燥,他却翻得滚瓜烂熟。那时他刚八岁,上小学二年级。同年暑假,我们携他去雁荡山和普陀山旅游,爸爸带了一本关于死亡的哲学书,我带的是纪伯伦的随笔,儿子带的是法国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车舟之上,宴会中间,旅馆里,途中小憩,小小的儿子都在入迷地反复读那本书。回家以后又有好多年,常常还去温习它,像极了一种怀旧。我们欣喜不已给他买了儒勒·凡尔纳全套科幻小说。他虽然也读读,却再不能往心里去了。
对文学的浅尝辄止,反映在儿子的周记上。每逢周末,我都要陪着热爱户外活动的老父亲,带着几个孩子去郊区、五老峰、植物园,去爬山、野餐和拍照。有次我一脚踩空,掉到一个大树洞里。洞不过半人深,铺满落叶,虚惊一场罢。对于孩子可是够刺激的。八岁的孩子幻想着:“……然后我们用力把妈妈拉出树熊之口,妈妈没有受伤,衣服沾满苍耳和草叶。然后我帮妈妈摘掉它们。然后我听见熊很生气地哭着,因为我们吵醒了它的好梦。”老师批语:“写得很好,是自己写的吗?”孩子的自尊心大大受伤害,从此对周记再不用心。其实就连叫“苍耳”的这种植物,也是儿子在山上指点我的。我们再搬出《汤姆·沙耶历险记》、《骑鹅旅行记》、《安徒生童话》等名著,儿子碰了碰,便像躲着捕鼠器那样绕着走。他开始跟同龄人一样,迷上《童话大王》、《聪明的一休>,接着是《军事天地》等战争武器类读物。作文越来越偷工减料,字迹乌烟瘴气,真正的涂鸦也不过如此。我本对孩子的文学前景不抱希望,觉得他要喜欢科技更好,最好是医生。因为我俩渐入中年,身上毛病忽然此消彼长,梦想日后由儿子来做俩老的保健医生。
孩子从音乐小学顺理成章再读音乐中学,不必剥皮剔骨过初考这一关。暑假无事,所有作业只有二十篇作文。我带他住福州机关宿舍,规定他每天完成一篇,经我审核通过,便可跟朋友出去玩或打电子游戏。孩子的生活面小,要他每天写东西,寻找题材是他的难点。我会提示他感觉夏日暴雨之前的自然界(他写:干渴的老树根撑裂泥土,像狗伸出舌头喘气);描绘陌生城市夜晚的美丽(他写:月光不像阳光那样吵闹,到处扬起灰尘);观察邻居的玻璃海棠花(他写:肥嘟嘟的红脸蛋人见人爱)。这些作文都很抽象,没有通常要求的微言大义。虽不规范却很新鲜的句式,出乎意料的感觉,让我暂时原谅了结构的凌乱。可惜这些短文都没有为他保存下来,保留至今的是构思的杂芜和破碎。
开学伊始,儿子幸运地碰到一位优秀的语文老师叫林雯丽,他的二十篇暑假作文在班级被朗诵了十五篇。孩子对语文的兴趣被大大地怂恿起来了。我再次吸引他阅读课外书,尽量站在他的角度,推荐《西游记》、《水浒》、《金蔷薇》等,它们只被走马观花翻翻便束之高阁。有一天儿子好奇地问我:“武侠小说迷了那么多人。好看吗?”我自己正看着古龙的《欢乐英雄》,觉得语言活泼情节有趣,适合孩子看,就给他试试。他一连读了五六遍,接着古龙所有的作品他都读了,然后通读了金庸的作品。把金庸的《鹿鼎记》当圣经,手不释卷,言必称韦小宝。甚至对古代历史典故有兴趣,自己买了不少帝王将相的书籍。
孩子的父亲十分反感我们母子俩每逢周末,并肩躺在被窝里一本接一本过招。这时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是有关小李飞刀或降龙十八掌的,他老爸在一旁,听得唉声叹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如果林雯丽老师知道,恐怕连我也要被嗤之以鼻的。我很快就把认为该看的都看了,因为古龙已逝,金庸绝笔,再无此道高手,自觉自愿回到“革命队伍”里。儿子坚持多练几招,看看名师遁入空门,黑道白道均无盟主出来统一江湖,真真无趣,他也下山。
儿子热爱武侠小说虽然遭老爸口诛笔伐,始料不及的是作文突飞猛进,尤其想象力的丰富,语言幽默新颖,人物描摹生动。老爸匪夷所思之后,在中文系给学生上写作课,引用儿子的经验检讨,不再猛烈攻歼武侠小说。现在他会站在书架前,面对整套精装《鹿鼎记》,感叹并许愿:等到60岁,我就读一读,到底好在哪里?初二儿子开始参加作文比赛,得了一些小奖。偶尔我们技痒,指导过一次。林雯丽老师读过笑了笑,将我们的和她辅导的一起寄走(规定可以参赛两篇),当然是她辅导的那一篇中奖。市一等奖,全国二等奖。
现在我怂恿儿子读的是阿城、陈村、简桢的散文随笔。首先因为我自己喜欢;其次儿子对语言的苛求和洁癖越来越和我接近;第三,我终于明白了儿子对至今为止的小说不感兴趣,它们离他的生活总有距离,因而他觉得不真实。也许要等到他上大学,才明白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正是由于它的历史性。
高中以来儿子只能看看报纸,完全没有时间阅读课外书了。每个周末允许他有一个钟头打电脑游戏,他要节省着用,周六三十分钟,周日三十分钟。除此之外,还要忍痛少看半场足球赛。他读的是文科班,数学是一大陷阱,英语马马虎虎,作文时好时坏。我给他的影响终于看出后遗症来了。
他的长处在于自由发挥,有语言优势,常常过火,难以克制卖弄词汇的毛病。如果是命题作文,还不知跑题会跑多远,直跑到分数的底线。议论文更致命,他的逻辑思维受我遗传本已先天不足,又痛恨套话、假话,光会风凉话。我一碰理论就头晕,只好请他老爸指点。老爸倒是教中文,又连续出了几部理论专著,杀鸡用牛刀,儿子虽然伸长脖子,云里雾里不得要领。因此我们常常嘱咐儿子扬长避短,如果自由作文,尽量写成记事或抒情文。上个月他参加奥林匹克作文比赛,题目是《等》,这么取巧的题目,他偏偏写成议论文,结果连末奖也没得到。
我们为他扼腕,他却振振有词:“你们不是说,重在参与吗?还教导我要写出与众不同的新角度,不管获不获奖。”
咦,这会儿他倒没齿不忘我们的教导了?
母亲的眼泪是珍珠的锁链?
头痛欲裂,眼球肿胀,太阳穴轰鸣。电脑的嗡嗡之声像钢丝错齿,在脑壳来回不停拉锯。于是我下到院子去给菊花分蘖,为茉莉剪枝,在已见青果的枇杷树下,埋了好些臭不可闻的鱼肚和虾壳。
丈夫下班回家,见电脑黑着脸不吱声,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