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女孩与麻雀
作者:孙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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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院落、机关。
“全体少先队员们……”女孩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致全体少先队员书》,也是今天第一篇声讨麻雀的战斗檄文。接下去,是几个中队誓师的决心书。读毕,女孩对自己很满意:音色甜美,声音嘹亮,感情充沛。广播室值班的一位姓赵的年轻女老师点了点头,看来也蛮赞许:“好了,休息休息吧。别走远,一会儿我来叫你。”扩音器旁换上了一个五年级的男生,女孩子便蹦蹦跳跳出了播音室,来到三楼顶上的平台。哇!好壮观啊!没有一家屋顶上不站满摇旗呐喊的人,没有一株树上胆敢有麻雀停留;呼喊声此起彼伏,锣声鼓音高唱不绝。一群群的麻雀,也许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鸟儿,被赶得无处落脚,无处藏身,东飞西窜,疲于奔命。
忽然,女孩的注意力被对面一个小小的院落吸引去了。那是一个小院子,看样子,比女孩家的院子还要窄一些,也是一座三合院——四合院缺少南面一排房子。女孩看见院子里有三个人,男人,年轻女人和孩子。三人的组合恰似自己家的家庭格局:爸爸、妈妈,以及一个小姑娘,只是没有一位像李奶奶一样的人物。不知为什么,女孩认定他们是北方人。还有:这个小姑娘的爸爸不穿西装,妈妈穿着一件中式小褂,亦有浅浅的小碎花,远远望去蛮清爽的;小姑娘似乎比自己小一点,梳了两只冲天髻,没有扎蝴蝶结。女孩望过去时,男人正顺着梯子往屋顶上爬,年轻女人端着一只大洗衣盆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接水,小姑娘站在男人的梯子脚边,似乎是要求爸爸将自己抱上去。男人则踩着屋瓦对小姑娘做手势,大概是不批准她的请求。小姑娘撒起娇来,在梯子边上又是顿脚又是上窜,女孩记得,北京土话似乎称之为“尥蹦”。男人终于屈服了,他顺着梯子下来,抱起女儿,小心翼翼地重新爬上屋顶。女孩的眼睛突然湿润了,然而她迅速用手抹干了眼角,继而骄傲地想:这算什么!我比她强多了,我就不需要父亲抱我,没有父亲我也什么事情都能做!
女孩再一次休息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空气中的水气早已烘干;锣鼓声、呐喊声比起清晨时分蔫得多了;就连扩音器传送出来的广东音乐《旱天雷》也变得有气无力的了。似乎不仅麻雀疲乏了,轰麻雀的人们也都疲乏了。女孩站在平台上,目光禁不住又去寻找那个梳着冲天髻的小姑娘和她的家人。小姑娘大概在房顶上玩厌了,早回到地面,在年轻女人的洗衣盆边转来转去。男人则坐到了屋脊上,手中机械地挥动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的红布摇摆起来也显出几分无精打采……突然,一群麻雀,有二三十只的样子,从女孩头顶掠过,向那个小院逃遁。麻雀们大约很疲惫了,飞得很低。经过女孩上方时,她注意到,领队的那只麻雀雄壮得特别,而且身上的羽毛与众雀不同,那是一种深褐色,亮亮的好似抹了一层油,在阳光下面熠熠发光;紧紧尾随其后的是一只中等身材的麻雀及两只幼雀;再后面,才是一群七七八八的乌合之众。——“是父亲,”女孩想,“是一个做父亲的带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远亲近邻,被追得无家可归了。”女孩忽然怜悯起可怜的麻雀来,她感到自己一上午的慷慨激昂,以及那些站在屋顶敲锣打鼓摇旗呐喊的人,变得很可笑;甚至很可厌憎。
麻雀们飞进了那座小院的领空。女孩看见,刚才还坐在屋脊有气无力的男人,蹭地站起来。他向下面招招手,小姑娘立即离开了年轻女人的洗衣盆,退后几步,一根手指含在口里,仰面望着她的爸爸,后者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麻雀的飞行轨迹。近了,更近了,麻雀父亲要么过于疲劳,要么根本没有看见近在咫尺严阵以待的男人,依旧率领着他的妻儿亲朋,直向男人冲去。离得太远,女孩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然而,女孩感觉到了,感觉到男人脸上的狰狞。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竿,张开双臂等待着。待到距离适当时,男人才猛地伸手一捞,像是要抓住那只魁伟的深褐色雄雀、那位麻雀父亲,好像他认识这一只麻雀。看样子,他与这只麻雀已不是第一次邂逅。仰面而望的小姑娘,随之欢呼雀跃起来。麻雀群受了惊吓轰然而散。那位麻雀父亲腾空跃起,几乎是从男人的指缝逃过,随之跃上邻家的一株槐树,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妻儿亲朋整理了队伍,很快重又聚集在他身边。“他一定累坏了,也吓坏了。”女孩想,头一次感觉悲哀:这位麻雀父亲,看起来那样强壮,那样不可一世,然而在人类的紧锣密鼓中,在气氛热烈的广东音乐中,他显得那样无能、无奈,和无助。
《旱天雷》的音乐声中,五年级的男孩也走上平台。
“你在看什么?”他们本不相识,但男孩似乎自来熟。
“不看什么。”十年的家教使她不习惯和陌生人交谈。
顺着她的目光,男孩也看见了那一家人。“那不是好人!”男孩恨恨地说。
“是的。”女孩想到麻雀父亲及其家族的惨状,欣然表示同意。
“他去年犯了事,差点被送走。”
“活该!”女孩心里想,并没有说出口,她还在想那只喘息未定的看起来似乎很雄壮的麻雀。
“其实不是‘送’,是‘流放’。”男孩的口气变得蛮神秘。
流放。女孩曾经听说过俄国革命党人的故事,晓得“流放”是个很严重的字眼。俄罗斯反对政府的人,横穿欧亚大陆,被发配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叫作“流放”。“流放”是个很严重的字眼。如果现在有谁被“流放”,他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怎么晓得的?”女孩不相信。
“我舅舅和那个男的一个单位,我当然知道啦。”
“我们这里没有流放。”女孩觉得男人还没坏到应该被流放的地步。毕竟,轰赶麻雀是要求大家必须做的,不是男人自动去的。积极轰赶麻雀的人应该是好人,像自己,像赵老师,像身边这个五年级男孩。男人只不过事情做得过火了些,不过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有,有流放。你知不知道,他差点被流放到哪里去?”
女孩茫然,她的确不晓得。
“他要被送到北方,遥远遥远的北方。不但遥远而且寒冷,冬天冷到零下四、五十度。那里的许多人没有鼻子或者耳朵,都是冻掉了的。”男孩子显得更为神秘了,他为自己有机会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炫耀自己懂得多而自豪。
女孩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起来。“北方”、“遥远”、“冻掉鼻子和耳朵”……
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些词语。
女孩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还轰麻雀呢!他不是坏人。”她开始为男人辩护,急切而热烈。
“那是伪装的,坏人、特务都会伪装。”
女孩语塞了。当男人想要致麻雀父亲于死地之前,女孩还是蛮喜欢他的,并且不自觉地拿他与父亲做比较:他不似父亲那样有书卷气,不似父亲的外表那样灵秀;但,似乎更见宽厚,更近淳朴,这似乎是地域形成的差异。总之,男人一看便是北方粗犷的汉子;而父亲,则为江南文雅的书生。当然,不是说父亲就不淳朴宽厚,父亲各个方面都比其他人优秀,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外表看上去,与这个男人有所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