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女孩与麻雀
作者:孙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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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个男人不像是会伪装的;像他这样疼爱自己女儿的人,不应该是坏人!
然而女孩缺乏充足的论据,她只好一味地重复着:“他不是坏人,就不是!”
“是,就是!”男孩亦认起真来,“他伪装积极,生怕再犯事就真得流放了。”
“不但他是伪装的,连他老婆、他女儿都是伪装的。那女人肯定是个女特务,即便脱了妖里妖气的旗袍,换上了中式小褂,她也是女特务……”男孩没有觉察女孩的烦躁,依旧喋喋不休。
“谁说穿旗袍就是女特务?”果然女孩极为敏感,她认为男孩在含沙射影,尽管,男孩不可能看见过她的母亲穿旗袍。
“电影里的女特务都穿旗袍,伪装好人时就穿列宁装或者中式小褂。”
男孩的论据不容置疑,女孩又一次语塞,不过她感觉被重重地伤害了,很是委屈,眼泪在往上涌,可是,她拼命压抑着自己要哭泣的愿望:不能在这个没轻没重的陌生男孩子面前丢丑。
男孩显然对“特务”这个话题着了迷,仍然不依不饶似乎故意要惹女孩生气:“那个小姑娘,别看她年纪小,也是特务,长大了一定是。”
“你瞎说,你欺负人!”女孩终于爆发了,攥紧拳头冲着男孩尖叫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眼里噙着泪,声音里带着哭音,“走开,走开。你快给我走开!!!”
男孩吓呆了,他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孩:“真倒霉,碰上个神经病。”
男孩悻悻地走掉了。
男孩走掉了,女孩才让泪水流下来。不过她不敢让泪水尽情地流,万一再有人上来怎么办?一边拼命地擦掉眼泪,一边眼泪不听话地向外涌。女孩忽然回忆起来那几个熟悉的字眼是哪里听来的了:冬天的一个夜晚,女孩起床,看到书房的门半开着泻出了灯光。母亲正坐在火炉旁边的圈椅上,膝上摊着一本书,脸藏在灯影里;李奶奶站着,撩起围裙似乎在擦眼泪。女孩心中很奇怪,轻轻走了过去,就听到李奶奶在讲这几个词语:“远”、“北边”、“冷”,还有什么“鼻子”“耳朵”的。女孩失望了,她当时不以为然地想,这么大的人,就为了冷一点,还哭,真没出息!
好不容易眼泪不流了,女孩仍然不想进屋。一只麻雀飞过来,女孩无心去轰赶它。那只麻雀似乎认定她的态度友好,也可能它实在无路可走,便一直绕着她飞。绕了几圈,女孩刚刚注意到它的存在,认出他便是那只雄壮的麻雀父亲,不过现在已经威风尽失:身体布满汗水,油亮的褐色羽毛湿湿地耷拉着,丧失了光泽。他独自一个,既没有妻儿,也没有亲朋追随。看样子,他们早已经受不住这样残酷的追剿,非丧生即落网。看见麻雀父亲的狼狈样子,女孩的第一个冲动,是将他拥在怀中,让他好好休息片刻。刚要伸出双手,女孩又止住了。她觉得自己比麻雀还要可怜,却没有可以诉诉委屈的人。没有。绝对不能扑进母亲的怀抱,而除了母亲其他人便更不可能了。既然无人能够抚慰她,那么看到有人——尽管不是“人”不过是只麻雀——比自己境遇更加悲惨,心里终究好过一些。
“我反正救不了他,他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天。可能一家人一同毁灭并不太坏,总比一个人牵肠挂肚的好。”女孩竭力说服自己。
也许,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在麻雀身上,她感觉好多了。
麻雀洞察不了女孩的心思。他依然在女孩身旁飞来飞去。也许,他的妻儿在不远的地方落难,他希望女孩能成为救星,把她们解救出来;也许,失去亲人过于悲痛,他希冀女孩成为倾听他宣泄的对象;也许,他疲惫得已经麻木了,只盼望能有个落脚喘息的处所;也许……这些个“也许”,女孩都想到了,习惯性的心理与思维,有几次差一点使女孩改变自己的意愿。不过每一次,女孩都强迫自己不要滥施同情与善良,不要伸出双臂给麻雀以温暖和怜悯。
“如果,我能够坚持住不去可怜他,我就……”就会怎样,女孩自己也说不清。她又一次想哭,因为自己把精力都花在一只微不足道的麻雀身上了,尽管他是一位不幸的丈夫、可怜的父亲,那也不值得。
双方似乎在经历一场较量,看谁的意志坚强,看谁的耐力持久。终于,麻雀坚持不住了,可能因为他早已心力交瘁。转到双方都不晓得是第多少圈时,麻雀轰然垮掉了,一头栽到女孩的脚边,奄奄一息。女孩最后一次抑制住要用双手去捧起麻雀的愿望,漠然地,准确地说是假装漠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喘息,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就这样,女孩竭力压抑住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控制住悲天悯人的情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麻雀,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四十年过去了,女孩成长为五十岁的妇人。她在父母生前所在的大学任教,也可算是名教授了。她像父亲一样文质彬彬,像母亲一样典雅美丽,却终身未婚。
她的母亲死于六十年代那个惨烈的夏天,被皮带、棍棒毒打致死。说来可笑,母亲的直接死因是“旗袍”。母亲被打的那天,长大了的女孩正被恩准挤在一个狂热的会场里接受革命教育,没有在家。据说,抄家抄到隔壁人家时,李奶奶还劝母亲换下那件银灰色的绸旗袍,母亲执意不肯:“我是在自己的家里,穿什么是我的自由。”等到她回家看见母亲的遗体时,银灰色绸旗袍已经变成猩红色,碎成了一条条。
她的父亲辞世要早得多,就在轰赶麻雀之后的第三个冬天。她和母亲都没能见到父亲的遗体,等到她们赶到又远又冷的北方时,父亲早成了一钵白骨。母亲死后的第二年,她也去了又远又冷的北方——当然不是父亲所在的地方,在那里一共生活了十一年。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梦见过母亲的死亡,尽管她曾亲眼目睹了母亲暴尸的惨状。她却常常梦见父亲,每次的梦完全一个样:一个空旷的平台,她向一具考究的古铜色棺木走去,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她与那巨大的棺椁。她走近了,她俯下身去,以为能够看见父亲戴着金丝眼镜的笑眯眯的面容。棺盖无声地启开,她看到里面躺着的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麻雀。 一只死去的麻雀。
孙允文,剧作家,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歌剧《苏小小》、《黑猩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