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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1期

女孩与麻雀

作者:孙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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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十岁的女孩。
  快10点半钟了,女孩还没有睡意。虽然她已经很累了。晚饭后,她写完了作业,又用心地练了一个小时的钢琴。女孩尽管年纪不大,可是已经有五年的琴史。她不像同龄的孩子,在父母的逼迫下学琴练琴,视钢琴为最大的敌人。她不,她喜爱钢琴。于钢琴她的确有天分,手指细长细长的,白白的,柔柔的,可是击起琴键来却很有力量。当然她的母亲并不企望她成为钢琴家,可是,能弹一手好钢琴,是受过西洋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家女孩子天生丽质的标志。可毕竟,她累了。“如果父亲在就好了,就会因为明天的特殊让我少练一会琴。”女孩晓得自己不够公平,其实母亲对她的疼爱不比父亲差,但对父亲的思念让她不由不这样想。
  她的确累了,然而毫无睡意。
  “宝贝!”母亲还没有换上睡衣,身着旗袍走进她的卧室坐到了床边。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永远身着旗袍,银灰色的旗袍,咖啡色的旗袍,墨绿带花的旗袍……无一不是挺挺的领子,细细的腰身,母亲穿上走起路来就像一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夫人。其实有好几年了,母亲上班或外出,一袭比常人合身得多的列宁装早已替代了旗袍,但她脑子里的母亲形象,永远穿着剪裁考究的旗袍,哪怕是布的;恰如父亲,永远穿一身藏蓝色哔叽西装,虽然戴着金丝眼镜,然而高大、英俊、潇洒。
  “乖乖,”母亲在家里倒是积习不改,不到睡觉的时候,从来都是旗袍加身的,尤其父亲不在家的这近一年,“该睡觉了,你明天4点钟就要起床的。”
  “姆妈,”女孩的父母均为江南人氏,女孩三岁时随父母到了北京,可乡音难改,现在讲起话来还是一口吴侬软语腔未脱干净的普通话。她从睡袍袖子里伸出两只柔嫩的臂膀,围住了母亲的脖颈,在母亲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两口,“我睡不着……姆妈,明天你不要起来给我梳辫子了。”
  每天早上,母亲都早早起来照顾她,不是为她烧早饭——牛奶、鸡蛋李奶奶自会为她准备好了——而是为了给她编小辫子。母亲编的辫子漂亮极了,还扎着红的、黄的、蓝的各种色彩鲜艳的缎带。扎着缎带的女孩,就像苏联电影中的俄罗斯小姑娘。
  “那谁来给姆妈的乖宝贝梳头呢?”
  “我自己会梳,姆妈,不信我现在就梳给你看。”说着,便往被子外边爬。
  “姆妈相信。好宝贝,快睡,不然,明天姆妈不让你去了。”
  女孩听到,便乖乖地睡回去了,她素来是一个很听话的女孩。即便如此,她也在小床上辗转了好一会才睡去。
  女孩的兴奋,自有她的道理:天气一转热,学校便向全体少先队员布置了消灭苍蝇的任务。女孩加人少先队本来就比其他孩子晚——两个大学一级教授的孩子,总应该比其他人的孩子要多经受一段时间的考验——于是事事格外积极。可惜,她对打苍蝇深恶痛绝,尤其是不仅要看到苍蝇肚肠都被挤出来的惨状,还要用纸垫着把它们拈起来,装进一只小小的纸袋里,第二天拿到学校去计数——她一想起来就作呕。因此,消灭苍蝇她在全中队倒数第一。她被中队长当众点过几次名字,也偷偷地哭过,却仍然不肯去拈死苍蝇。今天上午,大队辅导员向全体少先队员做了动员:利用星期日的时间,参加全市围剿麻雀的战斗,并指定女孩作播音员,负责战斗的广播工作。这回可好了,全市对麻雀与对苍蝇的政策不同,围剿麻雀不需要杀死麻雀,只是把它们轰到别的地方便可以了,所以女孩无须看见麻雀被开膛破肚的惨状;更何况,她只是坐在广播室里,用她清脆的嗓音念着稿子就响应了号召参加了战斗呢!思索着自己又可以返回“先进”的行列,女孩于是兴奋不已了。
  女孩的家距离学校并不太远,只是最后三分之一的路程要经过一条又细又长的胡同。胡同平素就相当僻静,院落一座挨着一座,大门紧闭,胡同里难得见到一个人影,只有从院墙里探出半截身体的老槐树,夏日将那种叫作“吊死鬼”的虫子垂挂在偶尔路过的行人头顶上。走进了胡同,女孩的亢奋便开始消退。天还很黑,大约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时分。扇扇斑驳的院门,院门上生锈发黑的门环依稀可见,院墙的泥灰不少都剥落了,茂密的槐树冠遮掩着墙头,沉默又沉寂,向女孩压迫过来。
  黎明前夕,天还有些凉,尽管女孩每年4月份便开始穿裙子,而且从不感觉冷,今天她却瑟瑟发抖。她感到两条光腿上布满了鸡皮疙瘩,花格子的背带裙轻飘飘的,一点分量也没有。女孩抱紧了双臂,在胡同第一株老槐树树冠下面停住脚步——后面还有十数株槐树呢!她后悔,没有让母亲来送她。4点整闹钟响时,她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先是父亲驾驶的摩托车载着她风驰电掣向颐和园驶去;后来就是颐和园后湖,她蹲在岸边捉蝌蚪,父亲坐在小船上,扶着桨笑眯眯地望着她。女孩双手撩起水花,将父亲的金丝眼镜都打花了。哗啦,哗啦,丁零……水声变得好刺耳,终于她意识到了,那不是水花声,是闹铃。
  “宝贝,醒醒,该起床了。”母亲穿着黑底白色碎花布旗袍,坐在床边摇醒她。而父亲消失了,就像去年初秋时节有一天他从家里,从女孩和母亲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一样,不见了。
  为了行动方便,母亲今天给女孩将辫子紧紧盘在脑后,打了一支大大的古铜色蝴蝶结。她不喜欢古铜色,想要换一条淡蓝色的,她喜欢淡蓝色。可是她看看母亲的脸,没敢把话讲出来。看她吃好早饭,母亲叫李奶奶回去睡觉,自己也不换一身列宁装,依旧穿着碎花旗袍便跟女孩一起走出大门。一路上,女孩一直让母亲回家。女孩在家中一直娇生惯养,但不自娇。在学校里、在同学中她并不娇气。无论打扫卫生、擦玻璃,爬高上低的,女孩总是抢着干。至于土总也撮不到簸箕里或者玻璃成了个大花脸,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晓得像母亲这样的大学教授,这样典雅美丽、穿着旗袍的女子,走夜路终归很不相宜。可是母亲仍然跟她一道走,一直走到她撒起娇来,发了脾气。此刻,女孩却后悔了,后悔离开了母亲。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女孩想,父亲是当然的庇护者。父亲固然也与众不同,一样文质彬彬,一样一副不与常人为伍的外表,可他毕竟是父亲。想起父亲,女孩暂时忘掉了恐惧,她又走起路来。
  女孩现在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天色黑得浅些了,院落、大门、门环、院墙,连树都变成灰白色。眼看最后一株老槐树也落在了身后,学校大门就在前方,女孩松了一口气,又一次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她看到一片碎碎的白色恍恍惚惚地在最后一株槐树后面一闪。
  初夏的早晨真是清爽。天,蓝蓝的;太阳,明明媚媚的;树枝,摇摇曳曳的……空气似乎都含着水气含着露珠。啊,年轻的女孩!年轻的夏季!
  学校外院是老式平房,树丛掩映,可能是原来哪座王府的一部分,虽不是雕梁画栋,也还古色古香,是办公区;里院是近几年盖的两栋教室楼,不高,一共三层,却也足够这座比辛亥革命年龄还长几岁的名牌小学使用了。播音室就设在紧靠外院平房的教室楼三层把角的一间,既能将校内一览无余,又能俯瞰校外临近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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