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景德镇的女孩
作者:张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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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魔力,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话,一个主题,那就是我会在心里永远陪伴着你。我没有撒谎,我是在想着她们,别人的妻子或女友,是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这比任何幽会和偷情都有价值,它饱含着欲望,其实欲望本身就是一种心灵倾向,它总在和禁忌对抗。我想我在精神上打败了那些我不认识的所谓丈夫和男友,我在和一些阴影战斗,驻守在女人的忧伤之中,我们共享的秘密,共享的乐趣,在消失的同时又在生长。我隐姓埋名地活在女人心中,我们隔着世俗的荒漠凝望,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她们的声音以及她们的身体,鬼魅一样降临,然后鬼魅一样地消失,发生的和没发生的一切都成了幻觉,我沉醉于幻觉带给我的快感。她们是灵,是精神,她们喜欢我这样,我的存在,构成了她们的另一种生活,她们的水中月,雾中花。
外面刮起了六级台风,暴雨咆哮着,我正在接听电话,是我的前任女友,那双绣花拖鞋的女主人。确切地说,是她抛弃了我,她跟上了一个富有的男人,我们没有反目成仇,甚至是我促成了她的抉择。我右手托住电话,左手夹着香烟,一支连着一支,我们聊了很久很久。我记得,我还给她出主意,怎么才能守住有钱男人的心。电话那头,她哭得很伤心,其强烈的程度不亚于窗外的暴风雨,她哭着说,她现在正穿着我送给她的那套真丝内衣。我喜欢女人的泪水,喜欢这种来自心灵的潮湿。有的男人以为拥有女人身体的潮湿就证明拥有她这个人,错,你没能拥有她的泪水你就永远不可能拥有她这个人,从没有女人为你哭泣过,这是男人致命的缺憾。莫名的伤感,莫名的泪水,不是因为愤怒,或者委屈,没有原因,突然飘洒的泪雨,轻轻的啜泣,然后化成灰烬。现在的情况是,那个有钱的男人拥有她的身体,而我拥有她的泪水,我的失败是明显的,可我的胜利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的悲剧,因为我爱她们,以我的方式去爱,让她们记住我。此刻,我的左耳里是雨声,右耳里是哭声,我被两种声音,两种意念中的湿润包围着,我想我是幸福的。
挂上电话,我的烟盒也空了,雨声更加强烈,仿佛要砸碎这个世界。我突然想到了马勒,只有马勒的音乐才可以同台风的暴虐抗衡。不用调音量,马勒本来就声势浩大,我闭上眼睛,我的肉身正在分解,我看到自己成了自由飞舞的碎片。
我又重新回到那个下午,我的眼睛正贪婪地捕获那透明的背影,她的笑容和她的手,我们一起捧住的茶壶,我们由眼光达成的默契,都混合在马勒的音乐里,迎击着恶劣的天气,以及我恶劣的心情。
门铃突然尖锐地刺破了这音乐的屏障,阿芳湿淋淋地站在门外。
我关掉音响,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对付这突发的场面。阿芳先说,我来避避雨。但她失魂落魄的表情告诉我,事情并不像避雨那么简单。我只是本能地按着普通朋友接待她,我递上一杯热水,然后在衣柜里找干毛巾,我转身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已经浑身湿透,换上我的衣服吧,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点头。我把她领到卫生间,告诉她怎么开热水器,转身回到我的房间。雨停了,现在只有来自卫生间的沙沙沙的水流声,已经深夜了。
阿芳走进房间,先是有些拘谨,我的衬衣和裤子在她身上像宽敞的戏服,戏服后的她是娇巧的,眼神飘忽着,有些湿润,不知所措的样子更加楚楚可怜。我开始心醉神迷,我甚至没有兴致追问她突然降临的真实原因,一定有具体的原因,凭我的经验直觉,我想放弃追问,我想继续保持着心醉神迷的瞬间。阿芳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发呆,不说话,我不得不打破这僵局,打破我的幻觉。怎么啦,怎么突然神兵天降。阿芳没有正面回答,又扭头去看床角,呵,绣花鞋还在。还依然有灰尘,我补充说。阿芳终于笑了,你一定很爱她吧?谁,我没反应过来,你的女朋友呀。哼,过去啦,别提啦。你们吵架吗。不,我从不和女人吵架。那就是说,更不会打架啦,她真幸福,阿芳似乎在喃喃自语。我突然明白了,我想我的揣测是正确的,我的心开始狂跳,冷冷的,带着雨夜的凉意。
阿芳的确是和她的男友发生冲突了,那个研究古文字的博士男友,一定像古文字一样古怪,我这样去想,觉得解气,为阿芳。局面很糟,阿芳顺手操起一把刀,挥在手里,她也弄不清当时为什么要去拿水果刀,是进攻对方还是用刀自伤,来威胁那个男人。反正混乱中,他的手和她的手都被划破了。阿芳伸出伤口给我看,细细的一道,不严重,有点红肿。叙述这一切的时候,阿芳还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抽屉里,翻出一张创可贴,她说用不着,自己没那么小气,这算什么伤呀。看来,她的情绪早已稳定了。我再为她泡了一壶茶,我准备陪她聊聊天,让她暂时忘掉晚上的事。我问,为什么想到来找我。她说,她在广州没有其他的朋友,她是为了他才从家乡景德镇来到这里,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她的男友正在攻读学位,她常常给他零花钱,给他买书买烟买衣服。你看,我喜欢你的阿呆,我就来找你啦,打搅啦。我本来想说我正想起你呢,可我又把话咽回去了,我看到阿芳捧着茶杯的手在轻轻地抖,她在哭,她终于哭了。
同一个晚上,我先后听到两个女人的哭泣,一个是和我有关的我看不见的女人,一个是和我无关的近在眼前的女人。总是女人在流泪,泪水和女人构成了某种难以辨认的关系,没有泪水的女人是可怕的,我深爱着女人的哭泣和哭泣的女人。
我从纸盒里抽出纸巾,递到她眼前,她不接,好像没看见似的。她先是用手背轻轻地擦拭脸颊,然后用中指抹去鼻翼两边的泪痕,埋着头喝茶,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灯光下,经泪水流淌的脸更加白皙清新,现在,她的脸,她纤巧的五官,离我很近很近,可我看到的还是她的背影,那幅永恒的画面,绝对的世界,我无力走进,以及她优雅的擦拭泪痕的手势,这一切,我永远无法企及。她的忧伤,不需要劝慰,我那天生的与女人的亲和力,在无辜的难以接受的诱惑之中,茫然而不知所对。我只能观察,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凝望着。阿芳静静地坐在那里,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这个夜晚,这个房间的女主人,左右着每一缕灯光,每一丝气息。她变换了一下坐姿,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望了一眼天花板,最后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问,有烟吗。我迅速起身,从书柜里拿出香烟,我像一个熟练的贴身侍从,及时地为她擦燃一根火柴,隔着细细的火苗,她突然对我展颜一笑,火苗里的笑,把我推向某种匮乏的孤独之中,天堂和地狱重叠了,我知道,我必定难逃一死。
吸完烟,阿芳说她困了,我抬手指床,说,那就休息吧。那你呢,你睡哪?睡你旁边,不介意吧。我的肌肉绷紧,我的口气却轻松随意。只能这样了,你看,这是你的房间,你的床。没有任何暗示和鼓励,我既失望,又感轻松。失望也是隐隐的失望,一晃而过,我的本意是想聊个通宵,天亮了,一切都好办了,因为白天有着清晰的秩序。不过,此刻是广州的深夜,最晦暗不明的时刻,幸福的人们,在敞开的窗户前,在深深的睡眠里平静地呼吸。和他们相比,我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