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景德镇的女孩
作者:张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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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三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站在海印电器城的大门口。此时,太阳已经偏西,逆光,她的背影嵌在金色的光晕里,白色裙裾透明地摆动,大腿的轮廓清晰可见,往上是臀部,急剧收缩的腰姿,先是单纯的直线,然后一个完美的弧度,在明暗交错的光影处。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腿,我当然见过,但极少以这样的方式,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点发晕,或许是陶醉,积累了一个下午的疲惫,突然消失。人群都在往外涌,卷帘门哗哗地拉下,我却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其实我的本意是想停下来,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场景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必须靠近,必须破坏这幅画面,我的脑袋里回旋着拉赫玛耶洛夫悠长的旋律线,这一刻,是神奇的。
转了一个下午,我仍然没有找到我要的那种型号的导线。我的功放升级了,音箱也换了,德国进口的,于是我的听力也接近国际水平,我能靠耳朵辨别出小号的声音发自乐队的哪个方向。我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自己散漫的兴趣,我说散漫,是因为我的兴趣比较多,随着时间段的不同而不同。有一阵是摄影,当我对OLINPUS炮筒般的广角镜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毫不犹豫地把相机转卖给别人,然后用这笔钱换来音响。我是一个善于操作的人,我身边的女朋友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来去去,这种方式正如失去相机,得到音响,起承转合都在我的控制之中。我依然单身,所以我不用忙着养家糊口,我也没有买房,所以也不用忙着供楼,其实,人的麻烦都是自找的。毕业后,单位分给我一个单间,就是我多功能的活动场所,集卧室、客厅、书房、听音室、餐厅于一身。我在的报社号称广告收入名列前茅,我在的副刊部两个星期才轮到我编一次版,为此我的收入和时间一样的丰裕,这就是我的现状,我很满意。
我是电器城的常客,无数个下午,都消磨在这里。买碟,帮朋友选机子,把我的音响组合来组合去,我的女朋友们都说我胸无大志,我说,我也有大志呀,创建自己的报业集团,做中国的默克多,可外部环境不允许。不是我的问题,着急也没用啊。尽管胸无大志,还是有女孩围着我,我的诀窍是背出一大串古典作曲家的名字,背全名,就能把她们震住。
可是,现在,我被她震住了,她的背影。
她好像不属于这个嘈杂的时刻,她站在那里,站出一片自己的世界,由光与影构成,半透明的她,披挂着落日的余晖。人们仍然在匆忙地往外走,只有我的眼睛,唯一的眼睛沦陷在她的背影里,沦陷在她的独有的弃绝时空的美态之中。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但我确定就是她。第一次,她和我的一个熟人走在一起,在电梯口,我们打个照面;第二次是在一个档口,她蹲在一个纸箱前挑光碟,我正好路过;第三次碰到她,此刻,我预感,应该发生点什么。周围的陌生人,对我来说,都是移动的树或电线杆什么的,可她不是,她久久地伫立在我的视线之中,是必然,是巧合,不不,这不重要。此刻,这画面像某种沉静的潜在物,潜伏在我的意识深处,它先于我的意识,我的眼睛,我血流的速度而存在,或者说它产生了我的意识,我的眼睛。它抖动着,翻滚着,变得强烈,而我正走向缓慢和虚弱,我的脚步是柔软的,我的心跳也是柔软的,我正柔软地靠近她。怎么,又是你,她感到惊奇。是呀是呀,我们是第三次碰面了。认识一下吧,我掏出了自己的名片。是记者呀,我可是你们报纸的忠实读者。看来,她是那种善于给人制造好心情的女孩。正说着话,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出现了,我建议去我那里坐坐,我的小屋就在电器城附近。
通过我明察秋毫的眼睛断定,她和我的朋友仅仅是一般的朋友,我的心情顿时加倍地好起来,我在盘算,晚上可以展示我的音响,同时再表现一下我的厨艺。我是一个很会打理生活的男人,与生俱来的,记得小时候我的白球鞋比班里的女同学还干净,红领巾必须系出一个平整的结,我才会安安心心地出门。男孩子的游戏我也参与,但玩过以后,就会独自后悔,因为剧烈的活动总会破坏我整齐的装束。我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长大了。长大以后,人才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可以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不像小时候,尽是集体活动,不喜欢也得硬着头皮参加,不懂得拒绝,也没有拒绝的勇气和能力。比如,现在我不去踢球,我更喜欢逛街,没有人会笑话我,并且我的这种异质的性别倾向,让我的桃花运频频发生。我的女性朋友多于我的男性朋友,我的女朋友们大多认定我是美男子,其实我就是鼻梁和个头稍微高点,穿衣服注重搭配,我想美男子也是容易当的;不像美女,五官,三围,身高各项指标一算下来,淘汰率蛮高,所以好多漂亮女人标价也很高,这很正常,符合市场规律。你看,我的确是有很多特点,当然这些特点都是其他男人嗤嗤之以鼻的,比如陪女人逛街,并且是和看起来我们彼此般配的女人逛街,天生的一对,符合大众的理想模式,走在路上,是有回头率的。关键是两个人的虚荣心可以同时得到满足,因为我发现女人好色的程度并不比男人差。更何况,我可以陪着我喜欢的女人在内衣专卖店磨蹭一两个小时,就像两个人靠在一起翻阅私人日记,那种亲密兴奋的感觉,发生在公共场合,而不是床上,独特、刺激。
我们很快就到了我的住处,我的朋友郭磊和女孩阿芳坐在了湖蓝色的布艺沙发上,我放了一张邓丽君的碟,她的歌适合所有年纪所有的人。然后取出紫砂茶具,泡上一壶岭南单丛,阿芳先是被茶杯娇憨的造型吸引了,我说它们叫阿呆,是我从天河城买来的,当时它们的名字就写在标价签上。阿芳在捧着阿呆的那一刻,眼光突然飘向我的床角,床角下有一双绣花的女式拖鞋,阿芳看完绣花拖鞋,再看着我说,很漂亮,可惜蒙了很多灰尘。我笑了,她也笑,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难解难分。什么很漂亮,郭磊咽下一口茶,布艺沙发,你不觉得吗,阿芳扭头对郭磊说,沙发,郭磊下意识地拍拍靠背,哪里有灰尘。我给他们加水,我看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动,阿芳的手伸过来,扶住壶嘴,说,我们自己来吧。邓丽君正在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碰到了郭磊阿芳,我为他们做了一顿晚餐,红烧鱼的火候恰到好处,我们还喝了点红酒,我又故伎重演,说了一通古典音乐,以及关于帕格尼尼的一个小笑话。阿芳似乎对笑话更感兴趣,嚷着要我再说一个。于是,我换了一种题材,黄色笑话,阿芳笑得更起劲,花枝乱颤,一如《聊斋志异》里的花妖婴宁。
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了,阿芳的笑声犹在,竟有绕梁不绝之势。我依然胸无大志,依然热爱睡觉和闲逛。闲的时候,很想给阿芳打电话。我是一个有很多想法的人,但都疏于行动,我就活在我的想法里,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这样,想法才可以永垂不朽。我的女朋友们依然来来去去,因为我不想结婚,她们只好来来去去。有的习惯在两种情况下给我打电话,一种是结婚前夕,另一种就是和男朋友吵架。两种情况都必然和哭泣有关,我先是听到她们的哭声,和我说上半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听到她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