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景德镇的女孩
作者:张 念
字体: 【大 中 小】
在于我必须和睡眠抗争,仅仅是为了一个打动我的背影,我在缓慢流淌的时间里煎熬,真正的悲剧还是阿芳对此竟一无所知,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陷进落地灯昏黄的光晕,我点燃一支烟,烟雾丝线一样的缠绕,空气里浮动的是一个女人睡眠的气息。我侧身注视着光晕之外的女人,她横卧的睡姿,她明明灭灭的身体弧线,她是坚硬的存在。而我却是正在消散的烟雾,显得不那么真实,我的过去成了一个巨大的谎言,正在时间的刻度中缓慢地死去。这样的夜晚,像一株缄默无语的植物,迎接了蜂鸟突然的造访。
我只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天就亮了。
当我拿着新鲜牛奶和面包回到房间的时候,阿芳已经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她愉快地啃着面包,你是个好人,你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吗。你说呢,我不置可否。阿芳说,她会找个时间好好谢我。好啊,别让我等得太久。清晨,我的思路异常的活跃。我得去上班了,阿芳拿起镜子照了照,我把她送到门口,再次回到房间,阿芳穿过的衣裤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边,再也撑不住了,我一头倒在床上。
报社进行内部调整,我被派到要闻部做一线记者。每天出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非常的紧张忙乱,我想,我也许得救了。繁忙的人是最单纯的了,他被某种行为惯性所驱使,忙,累,然后休息,自成一体。那天,在报社发完稿,已经很晚了,女同事说现在开始有“伟哥”卖了,我说我本人就是最正宗的伟哥,用不着那东西,她说我吹牛,我说我可以接受她的验证。我们的社会新闻就是在这种打情骂俏的气氛中做出来的,读者反应强烈,说本报的新闻最具平民色彩。女同事做的是美编,今晚她很背运,版面排了三次都被老总拒签,打回来重做。我发现她已经开始坐在苹果机前抹眼泪了,各线记者发完稿,都纷纷回家了。办公室安静了许多,她低低的抽泣声,突然把我拽回那个潮湿的夜晚。我把挎包重新放回桌上,我站在她的身后,弯下腰,我的手臂环绕过去,轻轻地拥抱,我在说,乖,别哭。半个小时以后,她第四次做完版面,老总才满意地签发了。我们一同走出报社的大门,她缓慢而清晰地说了谢谢两个字,我们就各自回家了。
走在路上,我在想,不知道阿芳此刻在做什么。
打开门,就听到急促的电话铃。还没来得及换拖鞋,我就奔向话机,急于验证我的预感。果然,阿芳说,要来和我道别,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对时间保持着异常的敏感,我不关心它的流逝,我关心的是它的推进,向某处熟悉的,未知的,笨拙的,疼痛难忍的夜晚推进……
阿芳弄来一个大纸盒,放在我的茶几上。里面有什么,对此我兴趣不大,想着她会从此离去,离去,离去,这样的想法折磨着我。她的脸,她白皙的轮廓模糊难辨。阿芳从纸盒里拿出的是一只景泰蓝瓶子,她问我喜不喜欢,她说留个纪念。我仍然不动声色,我的看不见的,不可琢磨的躁动,疑虑,焦灼,都深藏在我的沉默之中。阿芳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她捧起瓶子,独自出神。我们就像两颗冰冷的星球,陌生地对峙着,谁也无力打破这沉默的坚冰。她穿的白裙子,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条,昏暗的小屋里,它依然是透明的,透明的城堡,一定有我的视线,我的想象力,我的莫名的忧伤难以穿越企及的禁区。这白色,意味着某种幽闭的空白,空白包围着的那团黑影,让我的内心疲惫不堪。她继续用另一种沉默,出神,发呆对抗着我的沉默,最先投降的必定是我。为什么要离开广州?我已经开始惧怕这无限的无声的时刻,她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表情,我走到茶几的另一边,去拿香烟,我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尽管这样做的结果是徒劳的。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她在极力抑制她的情绪,她的痛苦。该结束的总会结束,你可以重新开始嘛,我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不是安慰。不,这是两码事,结束了,广州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得回去,回到我原来的地方。我坐在了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我和她之间搁着一高一低的两道扶手,她的头突然垂下,伏在我的手臂上,我的手臂正好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我僵持在那里,茫然地僵持,几秒钟后,我感到手臂开始湿润,是我的汗,还是她的泪,我无从分辨,最糟的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该如何停止,或者该如何继续,我想我最初的罪过就在于我的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阿芳抬起头,这一刻没有任何转变,没有染上任何色彩,没有内心的欲念,渴求,没有及时的乘虚而入,什么都没有,就永远地流逝了。阿芳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和打皱的衣裙,说不早了,她该回去了。我顺应着,我只能顺应,顺应着她明亮坚定的目光,我的无能为力,虚弱和隐秘的期待,奇怪地粘和在一起,我甚至忘记问她离开的具体时间。我把她送到公共汽车站,我记得她非常认真地对我说,我会永远记住你。
张念,编辑,现居广州,本篇小说是其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