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像一只鸟儿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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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目最初还以为爹这是为死者安魂(类似于烧香),后来才知道他爹是要把拖拉机烧掉。这个冯小目不愿意。冯小目喜欢拖拉机,他梦想着亲自驾拖拉机进城,所以,他又把他爹绑了起来,绑了三天三夜。
拖拉机这会儿停在香樟树下。在开来之前冯小目花了几个小时把拖拉机擦洗一新。冯小目已经点燃了一捆稻草秆,他的手在不住地颤动。冯小目哭了起来,他对树上的人说:爹,我知道你不喜欢拖拉机,我知道大哥二哥死了你很伤心,我知道你也担心我出车祸。爹,你下来吧,我现在听你的话把拖拉机烧掉。拖拉机一下子燃烧起来,火焰映红了周围人们的脸。冯小目已经泪流满面,在火光下,满脸的泪水发出七彩光芒。麻雀和喜鹊见到这一幕也惊呆了,这辆拖拉机是他们的骄傲,现在竟这样烧掉了。但树上的人对此无动于衷。
冯百吹每天拿着枪在香樟树边转来转去。他从不同的角度拿枪瞄准树上的老头。在他的幻想里,他已经多次把老头杀死过了。这天,他又来到那石块后面,他的枪像以往那样对准着那棵香樟树。他扣动板机,砰地一枪。吊在树上的一只瓶子被击中后碎裂。麻雀和喜鹊茫然地转过头来朝百吹这边看。他俩好像一点也没有吃惊。他们好像期待着有人一枪毙了他们的爷爷。接着又一只瓶子被百吹击碎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说百吹要杀死树上的那个人。他们说百吹已经选好杀那人的日期了。这个说法自然传到了冯小目的耳里。冯小目就打算找百吹问个明白。冯小目朝石头方向走来时,脸色漆黑,眼睛像闪电一样尖锐,像要把百吹一个霹雳打死。百吹已经猜到冯小目干什么来的。他收起枪,把枪捧在怀里,在石头后坐下来。他知道冯小目干什么来的。
冯小目来到百吹前,问:百吹,你总是把枪瞄准我爹,你究竟想干什么?百吹闭着眼睛,没理冯小目。冯小目说:冯百吹,你别装死样,你回答我,你究竟想干什么。百吹依旧没吭声,但这回他拿眼睛白了冯小目一下,样子不以为然。这一白眼把冯小目激怒了。冯小目拉住百吹,把百吹拉起来。冯小目说:我警告你,你不要再靠近我爹,你滚远一点,不要再让我看见。这回百吹反抗了。百吹把枪放在石头边,然后推了冯小目一把,差点把冯小目推倒。冯小目见冯百吹还手了,于是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冯百吹。冯小目先把身上的衣服脱去,免得被冯百吹撕破。冯小目脱完衣服,就向冯百吹冲去,然后把冯百吹压在那块大石头上。就在这时,百吹的身下轰地一枪,紧接着百吹哇啦哇啦地大叫起来。原来,放在一边的汽枪不小心走了火。子弹击中了百吹的屁股。百吹的手向屁股摸去。他感到火烫的血沾满了他的手。他把手移到眼前一看,然后大声地哭了起来。他骂道:冯小目,我日你祖宗,我就是要杀了那鸟人,我为什么不能杀那鸟人,我有权杀那鸟人。他是个什么东西呀,他竟当着我的面强奸我妈妈,我为什么不能杀了那鸟人。此刻,冯百吹的脸完全扭曲了,他的哭变得像刀子那样锋利,好像这会儿有刀子在切割他的身体,好像他的喊声牵动着某根神经。冯小目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扭头就走了。他感到他的眼眶发涩,心中发酸。
树上人的手和脚好像已成了树的一个枝杈,好像他已成了树的一部分。村里的人开始相信,老头活着是因为他像树一样在吸收泥土里的养分。现在,冯小目再也不给他爹送食物去了。那篮挂在树上的食物早已腐烂了。对于刚刚遭受洪水之苦的人来说,浪费这篮食物真是可惜了。现在冯小目甚至很少去香樟树下看他爹。他发现他对他爹的情感变得复杂起来。他感到在他的心头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滋长。那是一种由于怨恨而引发的情感。总而言之,他爹攀在树上这事让他丢尽了脸面。因为现在。他的名字前已经有了几个不好听的形容词,村里人叫他“色鬼的儿子冯小目”,或叫他“恶棍的后代冯小目”,还叫他是“鸟人的儿子冯小目”。他们当然不是当面叫,他们在背后偷偷地叫。他想找他们出气但他找不到人。他们还说,冯小目之所以找不到老婆是因为报应,是因为那树上的鸟人一辈子搞的女人太多,就轮不到他的儿子了。
这话开始说到冯小目的心上去了。他觉得他找不到老婆确实同他的爹有一点联系。就是在他烧掉了拖拉机后,那个洪水到来前才认识的邻村姑娘就托媒婆转告他,说她不想再同他来往下去了。媒婆说,你没了拖拉机,你靠什么赚钱,你又要养你哥哥的两个儿子,你这么重的负担姑娘们不吓跑才是怪事呢。说完,媒婆又神秘地说,你爹这个样子,人家姑娘说脸都被他丢尽啦。
因此,这几天,冯小目的心情十分恶劣。他再也不想去香樟树下看他的爹了。由于心情不好,他变得很敏感。他感到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没理他们。一天,他来到村子里的一个小酒馆,一个人喝起闷酒来。别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冯小目却大碗大碗地喝。一会儿,冯小目喝醉了。他先是哭了起来,接着开始骂骂咧咧。他说:你这个鸟人,你这个色鬼,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他娘的这个大流氓,你玩的女人太多,遭报应却是我。你这个鸟人,你为什么要爬在树上丢人现眼啊。冯小目好像越骂越来劲,他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像小溪一样欢畅,就好像他刚才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眼泪。他越骂越来劲,冲进厨房,拿起一把刀子,向小酒馆外冲。他吼道:我他娘的杀了你!我他娘的杀了你!小酒馆的酒客见状,就围住了冯小目,不让他胡来。他们说:小目,你喝醉了,你怎么尽说胡话呢。他们夺走了刀子。此刻,冯小目坐在地上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了起来。
这个村子里的人对那个攀援在树上的老头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了。他们不再往树底下跑。那老头总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姿态,看多了也看腻了,也就见怪不怪不足为奇了。不但村里的人不往树下跑,连冯小目,还有麻雀和喜鹊也不往树下跑了。麻雀和喜鹊又可以自由自在在垃圾中寻找好玩的东西了。那个树上的老头慢慢被人遗忘了。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有个村里人路过香樟树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树上的那个人竟不在了。关于老头的消失,各有说法。有人说,老头是被他的小儿子冯小目杀死埋掉的;有人说,是百吹一枪毙了这个老头,然后把老头抛到河里喂鱼去了;还有人说,老头一定是被邻村人杀掉后埋葬的;但麻雀和喜鹊听了后不以为然,他们说,他们的爷爷变成了一只鸟,飞走啦。
艾伟,作家,现居浙江宁波。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乡村电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