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像一只鸟儿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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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终于退去了。记忆在洪水浸泡过的土地上生长。原本,这里是肥沃而干净的生长着粮食和杂草的田野,现在粮食和杂草经过了三十多天的浸泡都枯萎了,只留下腐烂的根部。田野上堆满了洪水带来的外面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垃圾。它们是:形状各异的玻璃瓶子、塑料盒、避孕套、破损的家电、木头、死亡的家畜,甚至还有人的尸体。村庄还在,一些比较破旧的房子被洪水冲倒了,但大部分还立在那里。洪水退去的痕迹清晰地展现在墙上,这些水痕一道一道的,被太阳晒成了酱红色,看上去就好像村庄的房子上缠绕着无数条赤练蛇。村庄里的人都从山上回来了。人们的脸上是那种灾难后的疲惫与飘零感。但孩子们依然精力旺盛,他们一回到村,顾不得回家就冲向田野,他们希望从满世界的垃圾中觅得一些宝贝。成年人急匆匆向自己久违的家赶。当他们见到自己的房子还挺立在那里,就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于是升起欣喜的笑容,就好像他们见到了丰收的田野,闻到了醇香的美酒,或见到了梦中的天堂。但当他们开门进去时,他们的脸色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他们发现他们的房子现在成了蜥蜴、蛤蟆、蜘蛛、蛇的家园。它们相安无事地栖息在一起,仿佛想永远地占领这个村庄,好像它们就是这个村庄的主人。人们呆在自家门口不敢进屋。后来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用烟把这些侵略者熏走。于是村里人都去田野上找能产生浓烟的残留的枯草、漂来的木头或别的能燃烧的垃圾。他们把这些东西堆放在屋子中,并把它们点燃。一会儿,每户人家的窗口、烟囱及屋顶的瓦缝里都冒出滚滚浓烟来。所有的浓烟汇集在村子的上空,看上去整个村庄像在闹火灾。
有一户人家没有用烟熏。这户人家的三间楼房在烟雾的包围中无动于衷。并不是这户人家没有蜥蜴、蛤蟆、蛇或蜘蛛,这户人家的屋里也是这些模样古怪的动物或虫子,并且这会儿,因为这里空气相对比较清新,虫子或动物正从别的人家的窗、老鼠洞、石坎子中爬出来,聚集到这户人家。此刻,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冯小目正在自己的房子里寻找他的爹。他找遍了这房子的所有房间,也没有找到他爹。他爬到梁上往四周的角落看,也没发现他的爹。他把盘在屋角落里的蛇赶走,也没有发现他的爹。他把逃难时来不及带走的柜子砸破,也没发现他的爹。冯小目想,爹不在自己家里,那一定在别人家里。
当他从自家屋里出来时,发现这个村子的屋子都在冒烟,吃了一惊。他先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放火。等他明白过来,他又吃了一惊。他想,他们这么干会把虫子熏死,但也会把我爹熏死。我爹如果正躲在哪户人家中,他们这么一熏我爹岂不要没命?于是他就朝别人家里冲。他冲进去的时候,烟雾像粘稠的液体那样把他裹住,冯小目就好像被烟融化了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子里的人对冯小目的举动一点也没吃惊。他们知道冯小目在找他爹。说起冯小目的爹那真是个怪人。上面下来通知说水灾要来了(上面不通知,村子里的人也知道的,连续下了一个月的瓢泼大雨不来水灾才是怪事),叫他们赶快迁离这个村庄。村子里的人都带着家禽、粮食、衣衫和孩子离开了村庄,躲到山上的防空洞里去了。冯小目也已把一切准备好了,他把猪、谷、柜子等搬到拖拉机上;又把两个侄子麻雀和喜鹊一手一个提到拖拉机上;他怕逃难的路太远,所以又把柴油搬到拖拉机上。做好准备工作后,他就跑到楼上去叫他的爹。他说:爹,你一定也听说了,洪水要来了,我们要暂时离开村子,躲到防空洞里去。爹,我们走吧。但他的爹一点反应也没有。一会儿,他爹有了反应,是和冯小目请求的相反的反应,他爹躺到床上去了。他爹躺在床上,身姿舒展,成一“大”字,那样子好像是他对村子里人的惊慌作出的嘲弄的姿态。冯小目知道他爹脑子有点不灵,所以也没同爹多说,就一把从床上拖起爹,他像背一只麻袋似的把他爹扛在肩上,嗵嗵嗵地来到楼下。他爹一路上没有反抗,但当冯小目把他爹放到拖拉机上后,他爹动作敏捷地跳了下来,他来到冯小目前,给了冯小目一个耳光,他说:我不走。冯小目被他爹打懵了。有一刻他的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但后来这光芒慢慢散去,代之而来的是某种温顺而无奈的眼神,冯小目说:爹,你不能留在这里呀,洪水要来了,你不走,你要死的呀。爹说:我不走。说完,他头也不回往自己家走。他上楼梯时,楼板震得嘭嘭响,楼板中的尘土都从窗口弥漫出来,就好像老头所有的怒气都聚集在了脚下。冯小目决定不再同他爹多说了,反正同他说不清楚,一直是这样,说不清楚。冯小目就在村子里找了几个小伙子,他打算把他爹绑起来,放到拖拉机上。但是老头的反抗出乎意料的强烈。当小伙子拿着绳子准备动手时,老头像鲤鱼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当然最终老头被捆了起来,但有三个小伙子被老头咬出了血。把老头放到拖拉机上时,冯小目看到老头的眼神中射出怒不可遏的光芒,他的目光把冯小目刺得千疮百孔。冯小目突然流出泪来。冯小目说:爹,不是我要绑你,我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冯小目发动了拖拉机。拖拉机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老头也像鱼一样在拖拉机内蹦跳。冯小目对拖拉机上的孩子说:麻雀和喜鹊,把你爷爷管好。麻雀和喜鹊响亮地应了一声。没开多久,麻雀和喜鹊就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爷爷滚下去了。冯小目连忙刹车。他回头一看,发现他爹滚落到路边的一条沟里,老头的头一半插入到沟中的烂泥里。他跑过去,好不容易才把他爹搬到路上。他爹身材魁梧,份量不轻。他看到爹头上脸上的泥,就用自己的衣服去擦。但他的爹不愿意让他擦,头在不停地晃动。冯小目把他爹安顿好后继续上路。拖拉机震一下,他爹要跳好几下。开了一段路,麻雀和喜鹊又叫了起来:爷爷又滚下去了。这回,老头砸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脑袋砸出了血。冯小目只看他爹的血,不敢看爹的眼睛。他闭着眼把爹抱到拖拉机上。虽然他们坐在四个轮子的拖拉机上,但经过一番折腾后,他们已被靠双脚行走的逃难队伍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冯小目开足马力,向前追赶。他爹的精力是多么旺盛,这会儿,他还在不停地蹦跳。天暗了下来,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洪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开了一段时间,冯小目突然觉得后面很安静,他的爹不再滚动了,麻雀和喜鹊也没了声息。冯小目喊:麻雀、喜鹊,车上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爷爷已经睡了。他喊完后等着麻雀和喜鹊的回答。四周非常安静,除了拖拉机的哒哒声和头上零星的鸟叫声,没有任何声音。冯小目等了半天,没人回应他,他就感到不对头。他又把拖拉机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扫向拖拉机斗,他吃了一惊,因为他的爹已经不在那里了。麻雀和喜鹊毫无表情地坐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冯小目冲上去,揪住麻雀和喜鹊的耳朵,问:爷爷呢?孩子们痛得哇啦哇啦叫,他们说:早已下去了。冯小目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孩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这样开开停停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他们,这样下去,我们还没离开洪水恐怕就到了。冯小目给了麻雀和喜鹊各一个耳光,就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