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消失的语词
作者:季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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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运动中。当时有一个显赫的人物,特别强调要注意那些在党内有职务、业务上又是骨干的中青年知识分子,认为他们是最危险的人物。这些阶层中最稳定的是“工、农、兵”,除非少数爬得太高的人,在政治的变动中摔了下来,比如曾经位及副主席的王洪文,绝大多数的“工、农、兵”,依然信守着“爬得高、摔得焦”的格言,缺少政治冒险的激情。九十年代初使万人空巷的一部肥皂剧《渴望》中的刘大妈,她的生活信条,代表了典型的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念。而最不稳定的阶层则是革命干部,今天是革命的,明天就可能被揪出来。今天还在挨斗,出了牛棚就可能被结合进“革命委员会”。这就使出身的含义,需要不停地解释。还有一些界限也是需要特别深究的,出生成份究竟是按照爷爷那一辈算呢,还是应该按照父亲那一辈算。在参军和提干等一系列情况下,查祖宗三代是一贯的作做。从六十年代就已经开始实行了,许多大学的保密专业政审都是非常严格的。但是一般的就业和升学,如果也这样深究的话,恐怕就要“洪洞县里没好人了”。于是就有了不断的调整和补充。此外来自民间的不满也影响到社会的稳定,首先是在知识分子当中,当时著名的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引起了不少青年知识分子的强烈不满。遇罗克烈士就是针对这种血统论写了《论出身》的雄文,而惨遭死刑的结局。一味的镇压已经没有效果,因此才有了政策上的调整。首先是重申“有成份,不唯成份,重在政治表现”的原则,继而又开展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运动,反复申明党的干部和群众中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大学重新开始招生的时候,虽然明确规定以群众推荐的方式招收“工、农、兵”学员,但还有一条是包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是说“黑五类”出身的人,只要政治表现好的话也属于可以考虑的范围。其次,则是在七十年代中后期,专门发了一个“五十四”号文件,明确说明出生成份应该按父亲算。
在九十年代新一轮的阶级变动中,“红五类”和“黑五类”的门第观念已经不存在了,代之而来的是以金钱为标准的新的势利。“红五类”的词语是彻底地消失了,它实在是不得人心。就是在一代人怀旧的风气中,也没有人愿意重提这种耻辱。在商业的大潮中,京城里开设了不少以“老三届”、“北大荒”、“黑土地”为名的餐馆,却没有一家是以“红五类”命名。有意思的是“黑五类”却成为了注册的商标,并且是系列产品,其中包括“南方黑芝麻糊系列”、“南方黑豆奶系列”、“南方黑麦片系列”、“南方黑芝麻汤圆系列”和“黑八珍系列”。这除了系列品牌的巧合之外,显然也带有幽默的成分。这个词语虽然进入了商业的潮流,但就其原初的含义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这个语词也应该算是消失了。
粮本粮票、购货本、布票及其它票证
粮本粮票、购货本、布票的通行,大概是起源于五十年代前期粮食和棉花的统购统销政策。当时可能是为了打击不法商人囤积居奇,而实行定量供应。其它的票证则是根据不同时期的物资紧缺情况,不时地进行调整,而且各地有各地通行票证的不同内容,随着市场情况的变化而时有时无。比如在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中,东北连烟都要发票,“文革”时期,则连鸡蛋和豆腐也发票,票证之多简直数不清楚。在困难时期的北京,洗衣粉和肥皂也是凭票供应的,买高级点心是根据级别发票的。当时有一首童谣唱到:“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一拉拉了高级屎,忘了带高级纸。”在“文革”时期的北京,买煤要用煤证,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文革”时因为一些轻工业产品短缺,北京发行过工业券。大到买自行车小到买块把的确凉衣料,都要使用这种工业券,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取消。别的城市则是发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等等,一般都是名牌的货物。一直到八十年代,短缺的物资还是分配到各单位,由领导说了算,或者是主管部门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布票是在八十年代初取消的,粮本和粮票使用得时间最长,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取消。购货本在不同的时期供应的货物不同,在“文革”前的北京,里面包括每月一人一两芝麻酱、二两碱面等。逢年过节的时候,每人有一两黄花菜和木耳,每户有半斤花生。在最困难的时期,连买菜都要用购货本,一人一天二两菜。
粮票分地方和全国通用的,地方和地方的用法也不一样。北京的粮票里不含定量供应的油,油另有油票,此外粮票中又分面票、米票和粮票,每月根据比例凭粮本分发。河北的粮票则分得没有这样细,油票包括在里面。这样虽然领粮票的时候比较省事,可在使用的时候则很麻烦,必须同时带上好几个口袋和油瓶子,一次把各种东西买齐全。各地的粮票基本上分十斤、五斤、二斤、一斤、半斤、二两和一两数种,只有上海发行的粮票中有半两的,人们通常以这个例子嘲笑上海人过日子的精细。除此之外还有全国粮票,可以在全国各地通行使用。当时的定额一般是,一个男职工每月三十斤,一个女职工每月二十八斤。其他重工业的职工则根据情况增加,而家庭妇女和其它没有职业的人,每月只有二十四斤。布票基本按地方发行,每人每年十七八尺。六十年代生产出一些混纺的布,每尺只收三寸布票。最初只有白、灰和绿几种颜色,后来又有了其它各色的维棉布。这使好多家庭主妇松了一口气,买白的做被里,或者染了做衣服。黄的和灰的则可以做衣服裤子,但穿在身上皱皱巴巴的。军用布票是全国通用的,这使一些军队家属有了优越感,可以到带领服装潮流的北京和上海买衣服。因为棉布定量供应,也就使有劳保的单位显出了优越性,工作服曾经是许多人向往的服装。白线的手套也是珍贵的,工人们常常积攒下来,拆下织成袜子和线衣线裤。从六十年代开始,从日本进口化肥尿素,袋子是尼龙的,有点像毛料,非常结实。有的人就把它染黑了做裤子,但是上面印着的字迹是盖不住的,仍然可以看出来。于是就有一首民谣流传:“某某县真叫富,一个一条料子裤,前日本,后尿素。”
从文化革命中开始,为了鼓励大家节约粮食,北京就有奖励政策。专门有一个小本,用于储存粮票,到达一定数额的时候,就可以得到一般供应以外的短缺食品,这使不少人家,都积蓄了不少粮票。当九十年代初,有消息要取消粮票敞开粮食市场的时候,曾经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恐慌。大家都纷纷抛出手里的存货,换鸡蛋换各种塑料制品,粮票一度像货币一样流通。收藏家们也开始忙碌,四处搜集各地和各种面值的粮票。那些得到消息晚的人,便惋惜粮票都砸在手里了。
这些东西终于成为历史文物了,人可以生活得轻松一些。与之相关的语词也开始被人们遗忘,电脑最新版本的汉字词库里,已经找不到布票和油票这些词了,只有粮票保留着。九十年代代之而起的,是商场里为了促销自己发行的各种优惠券,它们打进了政府机关和各种国家级的会议。单位三八节不再发宣传材料和实物,而是发一定面值的购物券,指定到某家商场购物。妇女代表大会的重要节目,是到著名的商场无限制地打折购物,发放某个高档精品店的优惠券。这些策略一开始是挺有效的,很能刺激消费。但是,渐渐的人们发现,所有打折的商品,其实还是比早市和晚市中要贵。终于明白这是商家的诡计,把原先的价钱提高再打折。加上其它政策的调整,人们的消费方向发生了变化,购买力开始下降。竞争的激烈,破产的店家纷纷抛出存货,到处都是二元店、六元店之类的招牌,这些优惠券也逐渐失去了效力。大家都学会了货比三家,有的甚至比到外地和外国。据说天津的餐饮业比北京便宜得多,不少北京人办结婚酒席的时候,开着车拉着亲朋好友到天津,所有的费用比在北京办事还要便宜得多。还有一种说法是,日本的穷人到香港买衣服,香港的穷人到深圳买衣服,深圳的穷人到北京买衣服,北京的穷人到保定买衣服。大概还可以以此类推,直到直接到产地和厂家购物。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家庭主妇们购物所需的时间大大地增加了。特别是对于繁忙的工薪阶层的人来说,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走进一个指定的店,拿出需要的票证,随口说出要购买的东西,连价钱也不问,交了钱扭身就走了。
季红真,批评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评论集《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萧红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