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消失的语词
作者:季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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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破鞋
对“搞破鞋”这个词语起源于何时,我没有考证过。但它显然是来自民间的语汇,是中国文化中众多涉性的语汇中的一种。因为鞋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与此相关的还有井、锁等。而破鞋意味着女人性关系的混乱,搞则是指男人越出婚外的性关系。鞋是中国文化中最古老的生活器物之一,在上古时期就有郑人买履的寓言,可见源远流长。随着西方物质文明的侵入,这一隐喻的说法也不断丰富着语汇,寻找着新的喻体。比如,在城市里汽车是人人都熟悉的交通工具,而公共汽车即是鞋的替代词。在革命文化的话语系统中,与此相关的说法是生活作风不好。这种说法因为更含蓄,因而也更启发人们的联想。都源于中古时期形成的女贞的性道德观念,而且只针对女人。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历史中,男人的性道德是非常宽松的,一夫多妻是基本的婚姻制度,所以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说法。西风东渐导致了中国文化的震动,基督教文化中一夫一妻的制度逐渐被中国人所接受,并且成为具有法律效应的国家意识形态。但在西方文化中,给这一制度中的男人以补偿的,是整个社会默认的情人,它起源于中世纪的骑士理想。而在中国,找情人也是属于“搞破鞋”的范畴。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的性道德观念开始松动,非婚的同居、婚外的性关系不那么不可容忍,但也只是相对男人而言,延续着中国男人多妻的集体无意识。女人基本上还是要在原有的婚姻关系中,承当着相夫教子的文化功能。嫁不出去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有婚姻关系而红杏出墙也是被舆论所不容的。所以,在深圳等开放程度大的地区,养二奶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现象,法律对之无能为力。
这种观念变化在语言中的反映,是涉性的语词开始变得温和。以第三者插足,代替了北方地区广为流传的“撬(发qiang音)行”。这两种说法虽然仍然带有贬义,但不分性别,毕竟体现着两性关系间的平等,比起“搞破鞋”都进了一步。因为男人能搞“破鞋”是一种本事,而当“破鞋”的女人则几乎要承担所有的道德谴责。与此同时,对各种婚外的性关系,也有了详细的分类,各有不同的称谓。对于没有婚姻契约的性关系,形象的说法是找临时工。对于未婚女人的性行为,在北京民间的说法是“搞补差”。虽然更加曲折,但是仍然透露出对女人非婚性关系的轻蔑。这个词语最早起源于文化革命后期的七十年代,为了解决大批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政府动员一些职工提前退休,作为对他们的经济补偿,许可他们到其它单位找一份临时的工作,以补足工资的差额。但是,我始终搞不明白的是,这一说法何以是针对给人当情人的女人。男人的性和感情在婚姻中得不到满足,就到婚外去补偿还好明白,而未婚的女人好比原本没有工资的待业青年,何有差可补?反复思考终于明白,因为这种情人关系是临时的,而且不限于一个对象,多是在男人的妻子不在的时候。而对于年青女人勾引成功的男人,则报纸上也公开地称之为“摘桃子”,这个词语最早为中国人所熟悉,是由于毛泽东的一篇著名文章。
文化大革命是一次全民化的性启蒙,而其丑陋与邪恶导致了一代人的性恐惧。最先开始的是游街,一些女人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还挂了鞋子。这是最早听到“破鞋”这个说法,但也完全不懂其中的性隐喻,只知道“破鞋”指的是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那时候“破鞋”一词除了性关系混乱之外,还包括穿奇装异服等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内容。其次是漫画。从刘少奇这样的国家领导人到学校校长,他们的婚姻状况都被人们想像成色情的内容。两性之间的身体接触,被恶意地丑化着。再后来是大字报,其中有关性的内容吸引着最多的读者,街上的顽童们欢天喜地地大声重复着关键性的句子。尽管如此,两性之间的关系仍在民间发展着。上中学的时候,一个漂亮的高中女生和军宣队的一个解放军,在树林子里睡觉,被一群顽童发现,召来大人把他们扭送到了派出所。那位解放军被调离,而那位女学生则在人们的笑骂中抬不起头来。她的身后经常追着一群孩子,骂她是“破鞋”。关于她的故事则在女生的悄悄话中流传,其中的一则是说她的母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为她和那个解放军放风。
九十年代的人们已经很少上个时代人们的道德激情,随着国家意识形态的相对宽松,各种被压抑着的民间话语重新兴起,流行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中。从域外传人的性幽默,又启发了中国男人的想像力,各种各样的黄色笑话广为流传。这固然仍然是文明压抑的结果,但毕竟体现了对抗压抑的自我调节能力。把压抑导致的攻击性消解在说笑中,这表现出现代人的智慧。大家在一起说说黄色笑话,比互相窥视隐私要好,至少可以保持心理的健康。“搞破鞋”这一词语正在公众的话语系统中消失,但还保持在民间的语汇里。比如某大城市有一破产企业协会,被那个城市的居民心照不宣地简称为“破协”(谐鞋音)。这里已经完全没有道德谴责的恶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幽默。
一帮一、一对红
这个词语的意思是指两个人在一起谈心,其中的一个必须比另一个政治水平高,通过他的帮助和影响,使另一个迅速进步。而“红”是所有革命文化的共同象征。革命领袖是红太阳,坚决保卫革命领袖的青年自称是红卫兵。军人的领章与帽徽,都是一片单纯的红色。只管读书不问政治的人,被批评为只专不红。狂热地宣传革命思想的观念艺术都有一个红的前缀,比如红海洋、红宝书。在被打倒的人的名字上,要画上一个红叉子。就像中国封建社会时,以黄为贵一样,红色是新中国最高贵的颜色。这种观念的形成,有来自域外的首先发明。因为红是鲜血的颜色,蕴涵着暴力,而被世界各国的革命者所偏爱。中国人对于它的崇拜的另一个源头,则是原始的萨满教。因为红是最鲜艳的颜色,而使原始人相信它有驱邪镇妖的能力。这两种文化源头融汇在一起,形成了中国当代最丰富的政治话语内容。五十年代已经初具规模,文化大革命更是以话语暴力的形式,把它发展到极端。1949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名字里有一个红字的为数不少。而在相对比较有文化的阶层,通常是用与红同义的丹字或彤字。
“一帮一”这种形式,最早是由解放军发明的。后来由于最高层的提倡,而向全国推广,由此迅速普及到全国各地。当时的口号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军人在政治活动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支左(即支持左派)使他们取代了各级政府的职能。军事管制是平息各种骚乱的不二法门。不仅如此,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们都处于被优待的地位。到处都贴着军人优先的标语,连他们的家属也都趾高气扬。当时的绝大多数青年,最高的人生理想是参军,军服是最时髦的服装。记得小学同学里有一个军干子弟,长年穿一件褪了色有四个兜的旧军装,整天挂着两筒大鼻涕,学习一塌糊涂。文化革命以后,他的这身行头成为最珍贵的服装。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他高贵的血统,还可以证明他父亲资历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