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小说)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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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了,我想这有可能是自己幻听。在嘈杂的城市夜晚,你反而感觉不到声音的存在,而在一个寂静的环境中,声音却像旭日一样,每一次升起都给人一种新鲜感。我回到睡房,吹熄了蜡烛,撩开窗帘一角,想看看外面的秋夜。正在此时,灶房又有声音传来,非常清脆,就像筷子在敲击碗似的,听起来疾徐有致,富有旋律感。在暗夜中聆听此音,有一种曼妙的伤感。我划燃火柴,点亮蜡烛,再次擎着烛台小心翼翼走向灶房,见锅碗瓢盆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别说是人,连只虫子都望不见,而先前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这一时刻,我意识到可能遭遇到了鬼,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想着传说中的鬼是惧怕光明的,就把烛台留在灶房,战战兢兢地回到炕上睡下。第二天早晨醒来,只见那支绿色的蜡烛还端端地站在烛台上,同我将它放在灶房时的长度一致。是谁昨夜吹熄了蜡烛?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每天晚上回了电,我点起了蜡烛,烛光温柔地四散之时,那种开门声就不期而至,轻微的脚步声也会随之而起,灶房的碗又在唱歌了。这使我惊恐,又使我好奇。我一遍遍地举着烛台走向灶房,烛光撕裂了那寻不到出处的声音。我依然将燃烧的蜡烛放在灶房,回到睡房安然睡下。天明时去看那蜡烛,它不是杳无踪影了,而是苗条地直立着,一如我把它放在烛台时的身姿。那烛火是谁吹熄的呢?我几乎每天换一种颜色的蜡烛,以为某种颜色被谁钟情了,它会一路燃烧下去。然而所有颜色的蜡烛都闪亮登场后,它们无一例外地是被吹熄了。
白天我除了写作,就是散步。写作进展得很不顺利,常常是写上几段字就会觉得浑身一激灵,不由自主就会想起夜晚时所听到的声音。这时候,我只好放下笔来,出去散步。深秋的漠那小镇凉意沉沉,有些农人已经开始在田地里收庄稼了。倭瓜结着沉甸甸的果,呈现琥珀一般的金黄色;大白菜体态臃肿地抱着紧紧实实的心,就像孕妇一样。那些早已罢园了的黄瓜和豆角秧,则已被秋风吹得枯萎了。农人们遇见了我,总要在劳作时直一下腰,扎煞着手冲我笑笑。他们这种平和的笑,令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喜欢穿过庄稼地来到河边,看阳光怎样随着波光涌动,看浅水中那些圆润光滑的鹅卵石,看漂在水面的那些秋叶。那黄叶红叶簇拥在一起顺流而下的样子,让人觉得它们这是在搬家,赶在漠那小镇的寒冷将它们的脸冻白之前,流向南方寻找一处温暖之地,继续它们的呼吸。我看流水,往往能不知不觉地站上一两个小时,有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这才想着该回去了。
王表有时会到我的房子看看,问问我会不会烧柴火,然后他会指着屋前那满园子的菜说:“想吃什么你就自己去弄,这些菜你要是不帮着吃点,秋收之后菜窖盛不下,就得喂猪了!”我向王表打听他爹长得什么样子,平素喜欢什么?王表说他爹在世时不喜欢照相,没留下相片,不过他说他长得不随他爹,他很丑,而他爹却很英气。他还说他爹不喜欢和儿女住在一起,王表的母亲过世后,他就一直独居。他喜欢听声音,那声音不是人语声,而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比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秋虫的哀鸣声等等。春季冰消雪融之时,屋顶的雪会化成水滴坠下屋檐,他就会用空罐子去接它们。那罐子有大有小,形色不一,有泥的,也有瓷的、塑料的和玻璃的,因而水滴被接纳后所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有的声如洪钟般地铿锵,有的柔细如情人的耳语。那清脆之音听起来悦耳,而低回之音听起来凄迷。声音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地弹跳着,恰如一首乐曲。王表的话使我深受感动,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已逝的人产生了某种尊敬。
然而冬季来临之际,当清风与明月以寒冷的面目出现时,昼短夜长了,也许是鬼魂也惧怕寒冷,不愿意在白露覆盖的原野上漫游,因而灶房的响声日甚一日。将烛台放在灶间,虽然它仍会奇迹般地熄灭,可是熄灭之后并不是寂静无声了,锅碗瓢盆都在叮当作响,扰得我彻夜不眠,精神不振,面对稿纸时思维混乱,原本比较富有灵性的语言也褪尽了光彩,显得那么干瘪和生硬,我不禁有些愤怒了,这老人的魂灵为何跟我过不去?驱鬼的想法就此产生了。
我是无意间相遇漠那小镇的女巫师的。那是降初冬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见窗外一片苍茫,就到户外踏雪。走向河边时,只见河岸两侧已经封冻,而中心却裸着一带水流,它们被白雪映得一派墨色,散发着沼沼雾气。雪不绝如缕地落在河水之上,实在就像滚向热锅里的除夕夜的饺子,给人一种热气腾腾的感觉。冬日里能够活动的一切事物,都会给人带来一种生机。我欣赏着这一带因朦胧而愈发显得壮美的河水,这时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猪的嗥叫声,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厉,看来有人家在宰猪了。这猪兴许也是爱雪的,没领略完初冬的第一场雪就毙命,因而叫的声音很大。我已经没有了看景的兴致,就循声朝宰猪的人家走去,打算买上一条五花肉,炖锅红烧肉犒劳自己一下。宰猪的人家与我比邻,就在我房子的西侧,中间隔着一片菜园。我见院子里支着一口大锅,它冒着白云一样的热气。有两个人正在给猪刮毛,一股腥臭扑鼻而来。看那架势,这猪起码要半小时后才能分肢解体。我正欲离开,想过一会儿再来,只听屋门一响,女主人出来泼一盆脏水,与我相遇了。这女人又矮又瘦,穿一件紫花毛衣,窄额头,瘦削的脸颊上生满雀斑,一双眼睛非常耐人寻味。是那种幽幽的明亮,如两个深潭,让人觉得你的目光折进其中便永无归期了。这女人泼了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了一番,然后很肯定地对我说:“你着了东西了。”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让她解释一下。她说:“就是你身上附上鬼了。”见我仍然不开窍,她又说:“你住的屋子有鬼出来闹了。”我点了点头。她对我说,这不要紧,我会把鬼给你驱走的。你要几斤肉?要哪个部位的肉?晚上我给你送肉时顺便把鬼给你赶跑了,保你平安无事的。不过,她说,我得给她预备下两瓶酒和一把香,届时她要烧香看香火的。听她的口气,仿佛鬼就是她的孩子,她一吆喝,鬼们就会被吓跑。
晚上她提着一块五花肉来了。她一身的肉香气,而且还喝了酒,与我说话时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她进了屋不请自坐,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进这座房子了,不过虽然这房子上着锁,可她夜里却常能听到这里发出的声音。我便问她,是什么样的声音?她忽闪着那双黑得令人晕眩的眼睛说,全是琴音似的声音,非常好听。有的时候这声音持续得长久,有的时候是一闪即逝的。有一次她在夜晚听到了那声音,一直听到月亮西坠,怎么也听不够。我便说,既然她如此钟情于这声音,还会为我驱鬼么?她依旧忽闪着那双黑得令人有些胆寒的眼睛说,这声音若是不折磨人是好声音,若是令人夜不能寐、战战兢兢了,它就不是好声音了。她要了一碗米,燃起三柱香,唤我坐在屋中央,让我闭起双眼,把手放在腿上,她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绕着我走来走去,直到我睡意沉沉地低下头。恍惚之间,我记得她把我扶上炕,其后她提着我为她预备下的两瓶酒走了。自此之后,有相当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