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小说)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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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格里格海的人数了,也许是八九人,也许是五六人,就像我记不清我故乡窗外的那些树一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我能查出二三十棵的树,而在月色温柔的夏夜,这些树中的绝大部分竟奇迹般地消失了。能够看到的树,也都隐隐约约的,忽东忽西,时有时无。
我们一行人是乘坐一辆中巴车离开旅馆的,那旅馆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对面的建筑很有特点,通体的灰色,每个窗口都有云纹形态的石膏雕花,屋顶呈伞形,左右对称雕着两匹扬蹄奔腾的马,上插一面挪威国旗,让人觉得这马在为国家而战。
中巴车穿过卑尔根的老城区。方形石子路湿漉漉的。这座城市的雨就像半空中盘桓的鸽子一样,在你漫不经心的时候,就突然淋湿了你的眼。云彩也是乌云白云皆有,这块云彩在下雨,那块云却晴朗地飞舞,阴阴晴晴,亦歌亦哭,风云难测。街上的古建筑因了这变幻不定的雨,常常是西墙湿着,而东墙的屋顶却干爽如秋叶。
天地间突然亮堂了。这亮堂不是因为晴朗,而是由于出了城的缘故。虽然卑尔根鲜见高层建筑,阳光不至于被阻挡住,但城中心的建筑多以苍灰色为基调,它有意无意地削弱了一些阳光。而且城区的路不宽,两侧的建筑相距太近,因而撒在路面的阳光给人一种旧得发灰的印象。但那是一种妥贴的、温暖的,甚至是亲切的陈旧感。让人觉得你轻轻地揭一下地面,就会掀起一块薄薄的散发着干草气息的阳光,它像泛黄的老照片一样勾起人无穷无尽的往事。
我们要去参观挪威著名音乐家格里格的故居。他的故居在卑尔根郊外的山上,面临大海。当房屋越来越显得零星的时候,树木多了起来。也许是近黄昏的缘故,树木对阳光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感,因而那绿色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是在落泪。
中巴车向山上驶去。路曲曲弯弯的,车身扭来扭去。窗外的风景本来是寂静的,现在看来却跳来跳去的,好像远古时代的恐龙要从土里冒出来了,将这些树木拱得摇摇晃晃的。我在颠簸中有一种昏昏欲睡之感,恍若又回到了漠那小镇的木屋,听到了那木屋在深夜时所发出的奇怪的声音。
去年深秋时节,我只身来到了漠那小镇。我带来了两大包行李,里面既有书和稿纸,也有越冬的服装和我贪恋的一些零食。我打算在这里住上半年时间,完成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我是个不挑剔写作环境的人,有时在无聊的会议上竟能在发言的嘈杂声中写上一点什么。只是在城里住得久了,看厌了那永久被烟尘笼罩的灰蒙蒙的天,我就会有一种逃跑的欲望。
这次我没有回故乡。故乡的亲人太多了,有时亲情对人也是一种打扰。我选择的漠那小镇是一个有河流有山峦有草滩的地方。有了河,就可以倾听流水之声;有了山,就可以寻觅飞鸟的足迹;而有了草滩,散步便有了清香的去处。而且,漠那小镇人口不多,交通不便,往来的人极少,在这种环境中住上一段时日,会使心和文字都获得宁静。
镇长把我领到一户农家,这家的男人正在劈柴,见了我咧嘴笑了笑,返身进屋提出一把钥匙,将它递到我手中。那把钥匙是黄铜的,个头很大,油渍斑斑的。他递完钥匙后拍了拍手,问我:“你胆子大么?”我以为小镇治安不好,就问:“常有偷盗的事发生么?”镇长自笑了一声,那个给我钥匙的男人也笑了一声。他们那种讳莫如深的笑使我不知所措。镇长说:“你要住的房子是王表他爹留下来的,他爹死了三年了,房子一直空着,他是怕你一个人住过去害怕。”那个被称作王表的人随之解释说:“我爹死后,我一领着小孩子去那里,小孩子就哭,不敢进那屋子。这屋子就一直闲着没人去住。”我释然一笑说:“我不会怕一个老人的魂灵的。”王表又吞吞吐吐地说,这房子他不能让我白住,每个月总要付给他一些钱,不然别人会认为他让人白住太土鳖。我问他一个月要多少房租?王表的眼睛飞快地转了几转,然后竖起两根手指头,说:“一个月二百块钱吧。要是你在这里过冬,柴火就要烧得多,再加五十块,柴火我负责给你弄。”我当即预付了两个月的房租,然后拿着那把沉甸甸的钥匙走向王表父亲留下的木屋。
木屋看上去很旧了,西墙有些下沉,因而远远一看这房子有些倾斜。屋顶长着几簇蒿草,它们被风吹得一乍一乍的,像是在打呵欠。这房子东面临河,北面倚山,南面是一片菜园,位于小镇的东北角,是个占尽山水之灵气的地方。迎接那把大钥匙的果然是一把闷头闷脑的黑漆漆的大锁。也许是许久没有开锁的缘故,锁眼锈住了,镇长不得不回家取了一点煤油淋上,这才把锁打开。这座木屋共有三间房,朝东的有一铺炕,是睡房;向西的堆着许多零碎东西,看来被当作仓库了;而中间的宽大的厅里盘着火炉,这里是灶房了。灶房里的炊具很简单,只有一口锅,一双筷子,两个裂了纹的盘子和一只豁着边的蓝花海碗。镇长对我说,你要是想去食堂吃饭,就得赶到上边来人检查工作的时候,否则镇里的食堂不开伙,只有自己做了。我当然是喜欢自己做吃的了,一则是可以按自己规定的时间开饭,二则可以调剂一下口味。镇长又说,王表他爹你别看是个老头,平素很爱干净,他的衣裳看不到污点,被子也常洗,让我就用他的卧具算了,省得我还得去招待所租行李。我打开炕上摞着的被褥,果然没有嗅到异味,被头的白布洁净如晴空下的云朵,只是有些发潮,想着拿到太阳底下晒上两次也就干爽了。当即镇长差人帮我买了一些粮食和油盐酱醋,就此过上小日子了。镇长说,在漠那小镇,家家都有菜园子,你根本用不着买菜,看谁家地里的菜好,尽管去弄,没人跟你计较的。至于吃肉,那就得另花钱了,要是听到有猪嗥叫声传来,说明有人宰猪了,你自己可以循声而去,提上一条肉回来解馋。
将屋子收拾干净后,天色已暗。我抱了些柴火,引火做饭。饭毕,电就闪闪烁烁地来了。漠那小镇自己发电,电至每晚十时就回了,这刚好可以给喜欢烛光的我提供秉烛读书的机会。我特意从城里带来了蜡烛和烛台。烛台产自印度,呈宝塔形状,烛身镶嵌着一些银灰色的玉石片,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我带来的蜡烛除了白色的之外,还有红色、蓝色、绿色和黄色的。白蜡烛的光焰适宜写作,它的明亮度会使稿纸像雪地一样白,等着你的笔在上面踩出脚印。红蜡烛的光晕适宜于给远方的亲友写信,抒发温暖的情怀。蓝色蜡烛的光给人一种冰冷之感,它与晚秋的明月相似,最容易触及人伤怀的往事。而绿色和黄色的蜡烛光晕则带给人一种活力和激情。那个夜晚,当电一明一灭地哆嗦了许久,终于把它最后一线光明从灯泡中抽走后,我就燃起了一只绿色的蜡烛。烛光由暗而明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门发出“吱扭”的声响,仿佛什么人从外面进来了。我记得晚饭后已将门栓插上了,不可能有人将门打开的。正在诧异间,又听到灶房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仿佛有人在灶间蹑手蹑脚地偷吃什么。我举着烛台向门口走去,照见门栓确实很牢固,用手推了推门,它稳如泰山,就是风钻进来都会很吃力的。再将蜡烛照向厨房,一个人影也未见,先前的脚步声也